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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歌 (雾圆)


  此事十分突然,就连苏朝辞也觉得有些意外。
  他仔细瞧过周檀草拟的条令,周檀托削花之名变法,大刀阔斧,在胤律中增补了二十四条,变动最大的是吏治和军制。
  这法令每一条都可称得上是切中时弊,角度新颖,不乏呕心沥血的反复锤炼,他看一眼便知周檀费了苦心。
  只是……
  苏朝辞在众人俱告辞之后的政事堂倒吸了一口冷气,将那条令文书拍于桌上,开口道:“你可知晓,你若想要变法,不能用这样的条款。”
  历代变法者总是艰难。
  只要改革,势必会触动旧贵族和门阀勋贵的利益,他们不在乎王朝的主人,只在乎眼前看得见的东西,新朝初立,谁敢挑这个头,一定会被众人拖下水去踩死。
  前人的血还没有干透。
  周檀眼睫微颤,明知故问:“为何?”
  “先帝在时,朝中……”苏朝辞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谁不知如今积弊良多,可你要变,总得徐徐图之,要造势,要试探,要虚与委蛇地顾着勋爵世家,要打点上下……你不是第一日入朝堂,这些手段,你难道不知道?”
  周檀深深地望着他,露出个笑容来:“我自然知道。”
  “那你……”
  “可朝辞,你知道吗,百姓已经不信任官府了。”
  周檀咳了一声,继续道:“我在刑部时,先后经手过许多桩案子,譬如那震惊朝野的坠楼一案,上下所涉官员何止百人,查出的又有几个?告示贴出,百姓无不讥讽嘲弄,夫人亦提起过,若遭祸事,他们首先想的已经不是报官了。”
  苏朝辞沉默。
  “徐徐图之?可是,我们要怎么让步呢?为了那些勋贵的支持,我们可以牺牲百姓的利益吗?若没有这样的雷霆法令,你以为,这积攒了不计时日的风气,能扭转得过来吗?”
  周檀双手撑在案上,弯腰看他:“除你之外,政事堂的老大人多信奉无为,守成难变,就算他们可以被说服,我却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苏朝辞愕然道:“什么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周檀直起身,避开了他的视线,“你所说的话,我全都想过了,如今四野初定,律法不严,东有飞涨物价,南有水患,西韶虽肯纳贡,但仍不安定啊……陛下年少,各地公侯明面恭顺,谁不是虎视眈眈,这江山,真的等得起?”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苏朝辞感觉自己的言语在发抖,“这件事情一旦失败,你有没有想过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周檀淡淡地回道:“有些事情,必得有人去做。”
  苏朝辞抬手摔了案前的镇纸:“那你为何不跟我提前商量?”
  镇纸是白玉所制,碎片飞溅,周檀往后退了一步,忽地笑了起来。
  苏朝辞问:“你笑什么?”
  政事堂中堆了历朝历代的陈年书卷奏本,纸墨如山,周檀抬手指着身后一面书墙,宽大袖口被开着的花窗吹进来的风鼓得猎猎作响:“大胤向来重文轻武,你,你们,这些先贤传上的士大夫,还有政事堂中、朝堂之上汲汲营营的诸位官僚,你们求的是什么?”
  苏朝辞从未见过他这般情态,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我……”
  他想起当年琼林夜宴,顾之言问过同样的问题,周檀答后,满庭却都笑了。
  “年青士子,总是如此。”
  “倒让我想起我当年刚入朝时,亦有如此赤子天真……”
  夜宴满庭花开,静水沉昼。
  苏朝辞突然忘了当时自己的答案,但周檀的答案,他却记得清清楚楚。
  “我来替你答,”周檀放下了手,眼中涌起淡淡嘲讽,“文臣,求的是生前、身后名。”
  “先帝在时,谏院冷落,如今子谦登基,倒是重拾昔日热闹。谏议大夫闭着眼睛,不去听四面八方的哭声,一心盯着陛下,盯着权柄,甚至渴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够死谏堂前,血染庭柱、名垂千古!”
  这是苏朝辞第一次看见周檀如此直白而锋利地向他展现出自己不屑一顾的清高,一时之间心中诸般滋味涌来,竟不知道该如何相对。
  “声名权柄,金银俸禄,这些都算什么东西?”周檀重新看着他,目光中甚至带了些自伤之色,却烧得火红,“当年琼林夜宴,我说,我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苏朝辞低低地接口道。
  “前三条,我扪心自问,自己全部都做到了,还剩最后一桩……”周檀勾着唇角道,“你甚至可以说我自私,可于我而言,能够自我实现我的诺言,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好,好……”苏朝辞无意识地点着头,他毫不犹豫地自袖口取了自己的私印,打算在他的法令上附印,“你既坚持如此,我同你……”
  周檀却比他更快,一把将那文书抢了回去。
  政事堂签发法令,总要四人同印,再请国玺。
  “蔡相公和洛相公一定不会附印的,”周檀略微平静,低声对他说,“你也不必。”
  苏朝辞终于被他惹怒:“他们二人既然已知不会相附,那你是什么意思,为何连我的都不要?”
  周檀张口欲解释,门口却有个怯怯的内侍请他去玄德殿一趟,于是周檀立刻缄口,抱着他的法令转身就离开了。
  二人不欢而散,自那之后再也没有说过话。
  苏朝辞闭着眼睛,喝了席上一盏水酒。
  他还没有睁开眼睛,便听见耳边一个熟悉声音问道:“小苏大人……不对,如今也该叫执政了,你这串五色佛珠,是哪里来的?”
  曲悠从席间经过,恰好瞧见了他持杯的手。
  苏朝辞示意对方在对面坐下,侧头一看,周檀果然又不知去了何处。
  “不必客气,叫苏兄便是,弟妹眼光毒辣,这是……霄白相赠,他说当日在岫青寺上,寂云大师送了这样东西,生辰时,他便转送给了我。”
  他清楚地看见了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极度惊异之色,不禁也怔了一怔,他同周檀交好,曲悠分明知道,不过是赠些小物件,怎会如此惊诧?
  曲悠的目光黏在那串五色佛珠上。
  她曾经对着这串画中褪色的珠子冥思苦想,遍翻典籍也没有找到来处,苏朝辞一生没有摘下、至死都带着的佛珠,居然是他传闻中最大的政敌赠的。
  不知是可笑些还是可叹些。
  她缓缓移开目光,听着堂前喧嚷,喃喃自语:“分明曾有情义,缘何终归落索?”
  苏朝辞以为她在问自己,又喝了手边一盏酒,才回道:“这世间的情义大多脆弱,若真有为火所淬而不改,朝辞不信会归于落索。”
  他轻咳了一声,低问道:“弟妹可知政事堂中变法之事?”
  出乎他的意料,曲悠微微笑起来:“自然知道。”
  还不等他回答,她便继续道:“苏兄看来,那些条令如何?”
  “条令自然是好的,只是……会否急了一些?”苏朝辞答道,“霄白执拗,不肯转圜,如此下去,恐伤自身,我……”
  “苏兄可知,这变法条令……”他没有说完,曲悠便开口打断,“若真要算起,有一半,都是我所拟。”
  苏朝辞打了个激灵,酒醒了一半。
  “苏兄一定知道,缓策变法没有意义,非得如此,”曲悠的目光从热闹的堂中掠过,最后转回到他身上,“这是他要行的道,就算知道荆棘遍布,也非走不可。我不能阻拦,只好努力去赌上一赌,就算同殉于道中……”
  一世、两世、三世……她从未活到过此时。
  诸天神佛满足了她的愿望,却又残忍地让她在历史的间隙中挣扎,就算她在一千年后的古籍上,也不知道变法之后周檀的遭遇。
  但就算是从前,她早亡之后,对方万念俱灰时,仍要坚持把这件事情做完。
  她不知道自己越过门槛之后要做什么,但她不能不尊重他一以贯之的理想。
  哪怕她内心隐隐明白,这场变法,一定是他孤独病死的罪魁祸首。
  曲悠扪心自问,她如果是周檀,哪怕来自一千年以后,哪怕几乎能看见自己的下场,也依旧会选择如此。
  既然她都会选择如此,怎么能够让周檀为了自身抛却一切?
  况且这次不同,这次……她在。
  苏朝辞打量着面前的女子。
  初次见时,他只觉得对方容色照人,后来几次交谈,尤其是她独留汴都之事,叫他刮目相看,大抵明白了为何周檀会与她交心。
  方才言论之后,他彻底了悟。
  同样的事情,他关切对方,是希望对方□□无损。
  而她懂他,知道他的理想远高于一切。
  如此想着,苏朝辞又叹了一口气:“再过几日,政事堂诸人便要给出削花一令的决策,蔡洛两位大人向来守旧,必不能应,而我……”
  曲悠目光闪烁,也随着他重重叹息。
  夜宴之后,周檀与曲悠乘车回府,路经汴河时,曲悠忽地有兴致,便与他一同下了马车,慢慢地沿着汴河散步。
  白沙汀这婚宴办得盛大,又与他们几个交好的说了许多,最后抱着柏影恸哭不肯撒手,折腾了半天,此时汴河大街已经寂寥无人,只有天际一轮并不圆满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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