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非常耐心地将旁人的愿望小心解下,收到一侧的木盒子里。
树枝经年累月,红带被缠了一层又一层,最底下的几层甚至已经开始褪色了,她解下边缘泛白的最后一根,多看了一眼,却愣住了。
周檀一手好字,凌厉的瘦金体,金钩玉划,风骨凛冽。
“亡母敬上,儿将成婚,不胜惶恐,佑我妻平安顺遂……前路漫长,沧海横流,愿守本心。檀笔。”
她藏下了那条飘带,夹在了诗集当中。
晴日里,她将红带重新缠回百年的老树,太阳照在白色的面纱上,微烫。
她缓缓动作,想起了许多往事。
永宁十四年,周檀外放回京,入了典刑寺。
德帝有意为他赐一门体面的婚事,最好门第不高、父家不显,清流中立更佳。
顾之言在高则的宴上听史官曲家的嫡女儿与高则长女联诗一百零八句,宴后便给史官送去了拜帖。
婚期定在次年夏日。
周檀读了她一首“堂前流水挟花去,天地人间两不知”,年节里送来了两壶亲酿的杏花酒。
高云月替她悄悄去看人,回来红了脸,告诉她对方是极好极好的。
她向来眼高于顶,得一句称赞不易。
满汴都的女儿都羡慕她有这样一门好亲事,对方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年轻有为、风流潇洒,宰辅的女儿都没嫁成,叫她捡了便宜。
她气鼓鼓地对高云月扮鬼脸。
“我这么好,怎地不说是他捡了便宜?”
高云月和她笑作一团:“你自然是好的,能娶你是他的福气。”
但是她没有见到周檀,也没有等到那场婚事。
永宁十五年,燃烛案起,顾之言亲旧皆入狱,曲承受牵连入了刑部,被判流徙三千里,其子随行,妻女没为宫婢。
母亲急病交加,在杏花没有开时便病死在了府中。
高云月想尽了办法,才为她和妹妹造了个暴毙,让她们没有被没入教坊司,而是随着平常获罪官眷家的女儿入宫做了宫女。
周檀从燃烛案中幸存,刚刚出狱,便带着浑身的伤来敲她的府门,她躲在门后,低低地告诉他。
“姑娘已经死了,大人不必再来。”
她知道他如今自身难保,何必再来管她家的事,惹上面不快。
这么不体面的样子,她也确实不想让他看见。
高云月当初为她抹去身份,做得隐蔽,任凭周檀调查良久,想要看顾一二,最终也是什么都没发现。
入宫不久,她就因为不会伺候得罪了管事嬷嬷,被打发到花房做苦活儿。妹妹们一个进了傅贵妃宫中,没过多久便再没了消息,另一个也渐渐失了联系。
抱着一盆盆栽杏树路过皇庭时,她听说年轻的小周大人惹恼了陛下,在打庭杖。
于是她将自己平素用过的伤药托给小太监,又塞了银子,拜托他送上一些。
小太监嫌她寒酸,表面应了,拿银子换了一碟花生下酒,伤药不知被丢在了什么地方。
春日来时,周檀被贬到了鄀州。
又过了很久,皇宫内翻天覆地,他杀了残暴的废太子,风光还朝,扶着少年天子登了基。
遗诏不清不楚,他太过年轻,又有从前的声名在,压不住悠悠众口,她跟着主子走动,都能听到四处的议论之声。
可她毫无反应,就如同从不认识对方。
说起来,确实是不认得的。
入宫这么多年,终于磨光了她身上残余的傲骨。
父亲生死不知,妹妹们被早已被森冷的朱红宫墙吞没,高云月全家都死在了废太子掀起的灾祸当中,这世上还记得她的人恐怕寥寥无几。
连她自己都已经忘记了旧日的姓名,哪怕听到年轻的宰辅终身未娶,每年都要折一枝杏花送到陇上,都再生不出什么波澜。
春夜里她抬头看月亮,出神了片刻便有人恼怒地唤“阿怜”,她低下脖颈,匆忙小跑过去。
“奴婢在”。
月亮还是从前的月亮,春风亦是旧时春风,扑面如昨。
春风从旧……不肯怜我。
姮娥清冷,不见故人。
她分明已经将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怎么会在这样的时候……坐在红带飘拂的古树上,沉沉地回想起自己的名字呢?
嘉……意。
美好的意愿终究是不能实现的,如果有来生,她不想再叫这个名字了。
阿怜攥紧了手中陈旧的愿望,于晴日痛哭出声。
当日夜里,她遛出了住所,带着那本诗集,打算翻墙出逃。
临行前路过未关门的大殿,佛祖金身慈悲地垂着眼,法相森严。
不知道为何所驱使,自入岫青寺以来,她第一次虔诚地跪在了蒲团上,深深叩首,随后颤抖着许下愿望。
“佛祖若能听到信女的祈愿……”
她想许的愿望非常多。
希望家门不曾败落,希望亲眷好友不曾离世,希望……希望能一生端着曾经的傲骨,不再卑躬屈膝地做奴婢,
想了许久,最后出口只剩了一句。
“就让信女生生世世陪伴在大人身边,还了故衣之恩罢。”
说出口觉得有些贪心,这听起来不像是为周檀许的愿望,倒像是为自己许的。
她连夜逃出了岫青寺,从墙上跌下时,似乎还听见了方丈大师悲悯的一声叹息。
大概是错觉,大师若在,会拦着她的,她如今还是皇家人。
春夜下了细雨,她沿着亭山走了许久,好歹才走到京郊的一座小山头上。
周檀声名狼藉,传闻被皇帝抛尸在了乱葬岗,可她亲见当日情态,总觉得不至于此,后来又在帷幕后偷听天子祈愿,好不容易才知道了这个地方。
果不其然,山头上整齐罗列了一些简易的坟墓,墓碑上的名字她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
想来都是些活得酣畅淋漓的人物。
若她也有机会结识这些人、拥有这样的人生……就好了。
今年白雪春归尚早,可能容人再回少年?
在周檀为父母立下的旧碑一侧,她见了一座新坟。
出乎意料的是,墓碑上不止有周檀一个人。
这座碑时间古旧,落款在燃烛案起的永宁十五年,从刑狱中苟活下来的周檀,到山上来亲手为自己刻下了一块墓碑,还是合葬墓碑——碑上刻了他未过门的妻子姓氏,有地可栖,总不至于孤苦无依。
她的手指拂过墓碑,分不清脸上是春雨还是泪滴。
杏花又开时,苏朝辞带了一壶酒上山,发现周檀的坟墓有新土翻动的痕迹。
他没有多想,此地隐秘,大抵是雨水冲刷所致。
坟前那棵树上不知被谁被系了一条红色的飘带,边缘已经褪色了,他瞧不清楚其上的含糊字迹,只好放任它在风中飘拂。
后来它不知被什么吹走了,他再也没有见过。
世间情爱,也不过如天青雨泽,无端错落。
流水挟花去,天地两不知。
作者有话说:
春风从旧偏怜我,那更姮娥是故人。
——朱敦儒《鹧鸪天》
第88章 周与蝶(二) ◇
◎前世·再上◎
周与蝶(二)前世·再上
永宁十五年, 燃烛案兴。
琉璃制成的博山香炉中熏香冉冉,白烟在空气中凝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大殿门稍微开启,便将它一吹而散。
周檀在玄德殿跪着吞下了宋昶赏赐的“孤鹜”。
皇帝低着头, 看向这个自己感情复杂的青年臣子, 开口问道:“卿还有何求?”
周檀垂着头思索了一会儿, 道:“臣与曲大人家的姑娘有一门亲事, 请陛下做主,让臣成婚罢。”
他主动提及此事, 无异于是将弱点袒露了出来,宋昶满意地点点头:“依卿所愿。”
“不过——”
他拉长声调:“卿如今的声名不太好听,岳丈不宜在朝为官了。”
周檀闭着眼睛叩首:“是。”
他出狱的时间还来得及,能够救下曲承一家, 虽说以他如今的声名不宜再娶妻,但曲家从前与他有一门未成的亲事, 若是不护下,怕是曲大人的刑罚会比旁人判得更重。
刚刚出宫,他便上门去拜会,恰逢曲夫人出丧。
在一树洁白的杏花之下, 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未婚妻子。
她很美——她穿了一袭白色素麻衣, 乌黑长发亦被绸带挽起,临风站在杏花天影当中,与世界的白融为一体,像是一片稍微张嘴便能呵去的晶莹新雪。
美丽, 剔透, 易碎。
顾之言为他选定婚事时, 曾经得意地告诉他, 他一定会喜欢自己未来的妻子的。
他去读她的诗作,亦深觉欣喜。
春末才需下聘,但他按捺不住,年节便送去了两壶亲手酿的杏花新酒。
姑娘的侍女为他送回了一枚同心结。
他想起她的名字,嘉意,美好的意愿。
只是太过美好的东西,总是留不住的。
她转过身来,微微诧异,似乎在思索他是谁,目光落在他身上的伤时,便明了了几分。她缓缓地走过来,朝他福身:“周大人。”
杏花落在肩膀上,他无话可说,只好道:“节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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