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你,我怎么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周檀面上露出个轻轻的笑来,像是在自嘲,又带了十足的祈求意味,“你为我拟下的律法增补条款,我还没有来得及实施……不是你说,大胤刑律不周全,要与我一起改变这一切吗?如今此事未竟,你怎么能如此……离我而去?”
“不要在史书上留下我的名字……”她感觉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滴地流逝,只好用尽最后的力气恳求,“不要……或许我未来还有机会……”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
被镂刻下来的一切都无法改变,那她拟下的刑名律法能不能流传下去?如果不留下她的名字……或许有机会做历史的罅隙。
重景元年,明帝登基,二十五岁的周檀入政事堂做了执政参知。
位高权重、炙手可热,旧贵族们动心思的不少,但无一人敢上门提及婚事。
因为众人心知肚明,执政大人琴瑟和鸣的妻子,死在了昔日的宫变当中。
拜相那日,他对着铜镜为自己正衣冠。
昨日他又梦见了曲悠,还断断续续梦见了许多回忆的片段,片段中的故事他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
但总归不算陌生。
他铺陈笔墨,想烧一封信给她,告知她,他如她所愿好好活着,只是失了她黑夜里那盏灯,很多时候都觉得自己撑不下去。
提笔只写了“朝闻道”三个字,便心痛难忍,再也写不下去。
曲悠以为他在这人世间最重要的是理想,可她不知他一心想与她同生共死。在她逝去以后,他几度想要弃世而去,想到她临终前的叮嘱,才勉力走到如今。
既无求生之意,这老病残躯,或许也能为他们的理想做块垫脚的白骨。
周檀对着那块铜镜,忽地做了一个决定。
梦境戛然而止。
曲悠睁开眼睛,再度看见了那个只能照进一束光来的刑狱小窗。
她以为自己醒来了,却没有。
她又化成了庄周的蝴蝶。
只是这次,她却亲切感觉自己来到了现实。
风将她从小窗中卷挟而出,飞向遥远的青绿山水。
山水忽而幻形,她后背一凛,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坐在了许久不见的、现代家中的茶几前,母亲带着眼镜,与她一起坐在地毯上。
为何她从前没有察觉到,她的母亲,一直是尹湘如的模样?
母亲皱着眉问:“那你研究生打算去读什么专业呢?”
她听见自己脱口而出:“历史。”
“我要去钻研历史,寻觅其中的真实。”
画面一转,她来到了常去的图书馆座位上,古籍被摊开在面前,灰尘弥漫在阳光中。
她先看见了“削花令”三个字,顿时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宿命感捕获,着迷地看了一下午。临阖上书本前,她又瞧见了熟悉又陌生的“周檀”二字。
曲悠决定去了解一下这个人和《削花令》的关系。
结果看诗集看上了瘾,每一首都十分喜欢,甚至读一遍就能记住,就好像她很多很多年前就读过一般。
导师在讲台上切换ppt,兴致盎然地讲着苏朝辞:“……苏宰辅的文集中曾经记载了这样一件事,说他有个认识很早的知交,和妻子非常恩爱,有一日他去问这知交,人为何能与另外一人产生如此深刻、复杂、缱绻的情感。”
“他这知交答了他一句庄子的话——‘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这句话出自《齐物论》,意思是说……”
声音逐渐远去。
岫青寺上大师却温言道:“……我代人转交这个‘悠’字。”
改了名字之后,她的弱症逐渐痊愈。
遥远的临安,周檀开始生病,本是能跟着母亲舞剑骑马的少年郎,逐渐不能习武了。
她知道,这是周檀为她许的愿望。
“我愿替你疾病缠身……”
曲悠低下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换了一条浅桃轻纱的古襦裙,手中拿着一枚花签。
一只美丽的、少女的手从她手里将花签抽走,念道:“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哎呀哎呀,悠悠抽错了签子,这其中气节凛冽、杀伐颇重,哪里是我们女儿家的签子……”
曲悠看着高云月的脸,微微笑起来。
“会有的,云月瞧着……我与你作赌,就赌这满园珍贵秋菊,秋日宴时,别忘了请我过来。”
高云月一口答应:“一言为定,我若看不见,可绝不会请你来赏我的花的。”
别后不久曲承下狱,她为母亲操持,和曲向文一起到医馆去买药。
一个年轻大夫偶尔瞧见,立刻嚷嚷起来:“老于你不实在,这方子抓得有问题啊……”
曲悠迟钝地转头去看,垂着眼睛看方子的年青大夫的脸,与当日在太子刑狱中留下一声悲悯叹息的医官渐渐重合。
于是她对柏影说:“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柏影挠挠头,笑道:“我流窜街头讨生活,姑娘见过,也不意外。”
……
最后,她看见了一场空濛的雨。
白衣的病弱佞臣坐在一棵系了红绸的杏花树下,手中攥着那枚白玉扳指,以一块帕子掩面咳嗽着。
他好像是看见了杏花树下的她,也知道她并非实体,所以只是目光缱绻,并未近前来。
“若有来世……”
她突然预料到了他要说什么。
“不要说!”
曲悠迟钝地回想起,《削花令》虽然抹去了她的名字,但那些明显超越时代的法令条文到底还是流传了下去,她看见的一刹那就心有所感——这是她留给自己的记号。
她不会再万念俱灰了,因为她仍有机会改变一切!
“不要许愿……等我,等我回去,我一定会想到办法,让你寻回属于你的公正。”
“我愿意替你殚精竭虑,死而后已……只要青史简上,你同我一起。”
周檀似有所感,没有说完那句话就垂下了手。
杏花被她提高的嗓音惊得簌簌而落。
一场大梦沉了又沉,直到她满头汗水地清醒过来。
牢狱的门被粗暴推开,宋世琰发冠凌乱、表情阴沉地出现在了她面前。
这一次,她不是在做梦。
第90章 不见君(一) ◇
◎城墙◎
不见君(一)
尾随宋世琰而来的狱卒掏出钥匙, 解开了她颈间的铁环。
宋世琰抓住她手腕上的镣铐,不由分说地将她拽了出去。
他气力颇大,扯得她踉跄了一步。
曲悠好久没有见过宋世琰了,他今日来得仓促, 甚至没有换下身上的龙袍, 暗金鎏纹在刑狱中十分惹眼。
他扯着她走过幽暗的廊道, 有不少被关押在此地的文臣见状, 隔着栅栏大骂,宋世琰置若罔闻, 阴翳丛生的脸上甚至勾出个笑来。
他侧过头,轻声细语地说:“诸位大人可知,上回来时骂朕最凶的那位,现如今失了舌头, 在宫中做阉奴,朕带他去见他昔日的同僚, 他说不出话来,整日想着寻死。”
话音刚落,刑狱之中便安静了下来。
宋世琰便拽着她继续走,走到尽头时还不忘回头说了一句:“朕才不会要他死呢, 活着, 岂不是更受折磨?哈哈哈哈……”
他阴森而愉悦的笑声回荡在整个刑部大狱中,听得众人惶惶不安。
曲悠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如此炽烈的阳光了,被他拽着走出刑部大门时,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宋世琰单手捞她上马, 兵士们甲胄碰撞的声音在他的马后响起。
汴都已经全非她进来时的模样, 青天白日里, 家家户户门户紧闭, 街上更是一个行人都没有,只有提着铁枪巡逻的卫队。
她知道,燕覆的大军恐怕已经到了城外。
纵然是到了这种地步,宋世琰察觉到她的目光,还是垂下眼睛来,冲她柔柔一笑:“一别多日,悠悠想朕了吗?”
如果按照她的记忆,现如今,宋世琰应该是在带她去城墙的路上。
曲悠面色骤白,没有答他的话,宋世琰叹了口气:“从前还叫嚣着要看朕的下场,如今却不想和朕说话了么?”
她闭上眼睛,平复了一会儿自己的心情:“你已经山穷水尽,居然还笑得出来。”
话语刚落,宋世琰却笑得更大声。
“你果然什么都知道……刚刚出狱,只是看了一眼,就明白朕的处境。想来,当初周檀佯做离去,你骗朕盗取国玺,真是一步好棋,朕将你关到刑部去时,从未想过他竟能真的找来宋氏的储君。”
马停了,他抱她下来,半拉半拽地向城墙之上走去。
“父皇那么信任周檀,若是知道他和他的好老师竟然背着他藏下了景王后嗣,一定会气得活过来。”宋世琰边走边道,越想越觉得有趣,“皇祖父要景王一脉夺父皇和朕的江山,确实是老谋深算,我们这一条血脉,都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他带她来到城墙上,掐着她的脖子迫她朝外看。
城门前一片荒芜,但依稀能看见当日苦战的痕迹,风里传来远方的马匹嘶鸣与人声,想来在不远处的密林中,就有大批军队驻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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