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下眼睛,睫毛微颤,于是他走近了一步,道:“我已向陛下求娶,待你母亲的事忙完之后,你我便成婚……我会救出你父亲,你放心。”
她客气回答:“若是麻烦大人……”
“不麻烦。”
曲承出狱之后大发雷霆,直言就算是死在狱中都不愿受他这等欺师灭祖的小人的恩惠,他去送聘礼时,曲承抓了手边一个瓷杯砸在他的额角,淤青到洞房花烛夜都未散去。
他如今声名狼藉,肯来的人极少,没有应付什么宾客便回了房,新娘轻轻移开手边的团扇,烛火昏红之下映出一张美人娇面。
周檀垂着眼睛,略带些苦涩地客气道:“你好生歇息,我……”
话还没有说完,女子冰凉的手指便拂到了他额角的淤青上。
他听见对方问:“痛吗?”
简单的两个字,他却好久好久没有听到过了。
不知为何,周檀突然觉得非常委屈,他强忍着鼻尖酸楚,眼尾却漫上一抹红色,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半晌才憋出一句:“你我若不成婚,恐怕陛下会迁怒……如今曲大人已经出狱,你若不愿,我写一封和离书,等过一段时日……”
“谁说我不愿?”
她说了这一句话,脸颊微红,从榻前取了药膏,在他伤口上轻轻地涂着:“父亲最是正直,误会你是恶人,一时不能转圜,实在抱歉。等过一段时日,我再回去劝一劝他……”
他被巨大的茫然和空洞淹没,嘴唇颤了颤,问:“你……信我不是恶人?”
她微微诧异,随后摇了摇头,继续仔细地为他涂药。
“你是好人。”
药涂罢了,红烛“噼啪”爆了个灯花,他嘴唇颤动,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她先轻轻叹了口气,旋即露出个笑来:“今日你我新婚,此后万象更新,我不喜欢如今的名字,夫君……替我取一个可好?”
周檀坐在案前,蘸了她磨出的新墨,斟酌问:“夫人有什么愿望?”
她眼睛一亮,又黯淡下去,思索着道:“从前在闺中时读了好些书,真想到万里江山中亲眼去看一看……可惜我少时便体弱,母亲说,我是出不了远门的。倘若能做一只蝴蝶、一只孤鹤……罢了,生灵亦有苦处,我不贪心,做一粒微尘就好,御风而行,在碧霄云间逍遥遨游……纵朝生暮死,亦觉得无限自由。”
周檀在宣纸上端正地写了一个“悠”字。
“夫人所求,檀也想过,”他低声道,“只是我做得还不够,做不到举世誉之不加劝、举世非之不加沮,神思尚不自由,遑论凡胎肉|体,只能寄情白云一片。”
她拾起那张纸来:“白云一片去悠悠,你是霄白,我是悠悠……甚好,我喜欢这个名字。”
“不过……”她言语一转,“我小字意怜,夫君还是叫我阿怜罢,母亲也是这么叫的。”
“好。”
周檀呆了一呆,取下手指上从不离身的、老师留下的白玉扳指相赠:“老师说,此物要留给我最重要的人。”
她收了,坐在案前,取了一把小剪刀为二人结发,随后吹灭了烛火。
自此之后,周檀每每回来时,松风阁门口便点起一盏灯来。
后园漆黑,他搬进来不久,走夜路总也看不清楚,如今得了一盏明亮灯盏,虽然微弱,但在他心中亮如白昼。
新婚夫人与他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这样好的事情,他想都没敢想过。
只是他不够幸运,平静日子过了没多久便再生波澜。
燃烛案时,他寄居的任家受了牵连,事后他变卖身家,将待他和弟弟极好的姨夫从大狱中接出来,在家养身体。
谁知任时鸣秋闱科考,竟因他的不堪声名从甲榜上被撸了下来。
他跪在祠堂之前,看见任时鸣红着眼睛,却没有哭,反而回身安慰他:“兄长不要伤心,这不怪你,我不去科考,也能过得很好的。”
幸而周杨燃烛案前便参军去了,否则还不知道要受什么牵连。
他明白这是傅庆年的手笔。
于是他还是走进了那座栖风小院。
曲悠并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只觉得他一日比一日形容消瘦,她懂的不够多,能做的无非是在夜里为他送来一碗清粥。
他终究还是太心软、太年青了,纵然与傅庆年斗得你死我活,可对方只要拿捏住他一点软肋,他就全无办法。
任府空了,任平生死于不明刺杀,姨母带着任时鸣回了金陵。
汴都出了一桩朝野震惊的案子,宋昶听信傅庆年,案子被栽到了无辜文臣身上,那臣子与曲承同窗,最终还是牵连他流放了。
他竭力照拂,只是敌人以折磨他为乐趣,他越想保全的东西,他们越要夺去。
曲悠重新穿上了白色的孝衣。
他跪在祠堂的烛火之前,几乎直不起身来,手指死死抓着粗粝蒲团,直至磨出血痕。
“都怪我……”
“怪我太过弱小、太过无能,竭力照拂我在乎的人,最终却什么都做不到……若早知如此,我就不该靠近他们、不该关怀他们,哪怕他们与我形同陌路,只要平安,只要平安。”
“阿怜,是我害了你。”
曲悠拭去了脸颊上的清泪,听见他极度自责的声音。
“我害了你,害了你父亲……我这样的人,原本就不该娶妻的。”
她将颤抖无助的周檀抱在怀里。
“不是霄白的错。”
“律法不正,上天不公,才让奸佞大行其道、戕害良臣……人若要害你,自然有千般万般理由、千种万种手段,哪能一一防尽,不是霄白的错……”
她一边说,眼泪一边一滴滴落在周檀的颈间,滚烫。
对方死死抱着她,痛哭出声。
“檀发誓,一定报今日之仇……我会亲杀傅相,用尽余生所有气力,还朝堂澄澈清明,修律法森严公正,此言出必行!”
她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傅庆年莫名其妙地死去,周檀被贬官去了鄀州。
她十分高兴地整理行装、打点府内。
“我们终于能够一起去看看这世界啦!”
“我要去边疆高高的城墙上看日落、看日出,每一日都看,同你一起……我要去看鸣沙山、月牙泉,看长河落日圆、墟里上孤烟。”
临行之前,曲悠去岫青寺礼佛。
她去的那日不巧,天色昏昏,刚进山门便落了雪,跟着她的丫鬟急急地为她披上厚厚的大氅。
她捂着帕子咳嗽,看到帕子上缓缓晕开一片艳丽的血迹。
她知道,什么鸣沙山月牙泉,她怕是不会有机会看到了。
自从父亲入狱、母亲去世后,她操持内外,身体越来越差,后来乍逢父亲噩耗,又日夜为周檀悬心,病情恶化,每日都离不了汤药。
她早听高云月说亭山上岫青寺灵验,只是一直没有得空前来。
佛祖金像垂着眼睛看她,她烧了香,忽地想起临行前同周檀的对话。
你去过岫青寺吗?
没有,不过我去过临安的寺庙,十四岁那年,我花重金烧了两支“诸事顺利”来祈愿。
那……有什么作用吗?
嗯,它让我知道求神拜佛毫无用处,也算是大作用。
曲悠失笑,却还是恭敬地拜了佛祖,闭上眼睛祈祷。
她想了许多。
想让自己的身体好些,能够陪周檀看看这大千世界;想要朝堂清明、律法公正,周檀抱负得展,青史留名。
想要成为一个……能帮得上他的人,至少能听懂他叹息中的悲悯,看懂他目光中的凝重。
思来想去,开口只有:“信女希望陪伴夫君久一点、再久一点。”
“希望能得真正的自由……去看看千百年后他在史书中的模样,去瞧瞧这片土地是否会因他的努力而改变,哪怕只有一分一毫。”
三月初,周檀与她一起踏上了去往鄀州的漫长旅途。
曲悠觉得,周檀大概早看出了她的伪装,但她既不开口,他便也不点明,自欺欺人,假装看不见她的苍白与消瘦,但每日都会亲自喂她喝药。
他们在路上走了很久很久。
有一日,终于能看见鄀州的城墙了,她挣扎着出去,与他一同坐在车辙上。
明明已是四月,边境却落了雪。
她看着高高的黑色城墙,依偎在周檀怀里,很高兴地道:“在这城墙上看到的太阳,一定比在汴都看到的美。”
周檀没有搭话。
她自顾自地说:“霄白,你知道吗,你于我,就如同一条木舟……道不行,乘浮浮于海,无论何时、身在何地,只要我闭上眼睛,就能和你一起在瀚海漂流。”
“不要伤心……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君……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
只是我这憔悴江南倦客,已不堪听急管繁弦。
“你于我……”周檀的声音抖得厉害,良久才把话说下去,“是这白雪皑皑里唯一殊色。”
是他在漆黑的雪夜中摸爬滚打,好不容易求来的一丁点希冀。
曲高和寡。
光同清昼。
曲悠用最后的力气弯起唇角来笑了笑:“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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