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说变就变,人防备不及嚜。”
“你还顶嘴?”琴太太噙着茶盅斜她一眼,“什么时候学的这毛病?跟婆婆顶起嘴来了,可见从前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月贞不敢说话,暗里睇了她几眼,只在心里顶嘴。
琴太太听见她咳嗽了几声,不由得往她身上看几眼。见她睡得蓬蓬的头发,脸在阴霾天里透着一股病态的白,天空一般阴郁。她心里便生出一种悲哀似的妥协,把茶盅搁在掌心上,叹着气,“我和霖哥商量出个主意。”
月贞偏过眼来,不知是什么主意,少不得是家里的事情,横竖她一向是听她的吩咐,因此目光不惊不疑,只等着她说。
“要是鹤年这次上京去,能推掉郭家那门亲事,那等他回来,就把你许给他,把他招到咱们家来。你也知道,霖桥一个人实在担不了这么大个摊子,鹤年娶了你,正好帮着他在外头料理生意上的事。”
听得月贞目瞪口呆,只得一句“把你许给他”在她脑瓜子里撞着,别的是慢慢才听进耳朵里去的。她一时惊诧得不知该作何反应,兜着个下巴,口水险些淌出来。
琴太太很有些看她不惯,乜她一眼,“这下高兴了?这病只怕立马就要好了吧。还成日吃药吃补品,我看简直是浪费家里的钱……”
月贞缓缓回神,明明憋着劲不要笑的,嘴巴却不由自主地咧开,“呵呵”地笑过几声了,登时捉裙跪到琴太太膝下,“太太,您这主意……简直叫我不知怎么报答您好了。太太,媳妇这一辈子,不!下辈子,下下辈子,都给您当牛做马……”
话未讲完,琴太太便不耐烦地弹了弹手帕,“得了得了,此刻不要你装乖。起来,我看不得你这高兴样。”
待月贞笑嘻嘻坐回榻上,她横她一眼道:“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这只是我和霖哥的主意,事情不一定成呢。且不说朝廷还有乡下两头,只说鹤年还说不准能不能回来呢。噢,他难道放着郭家上好的亲事不做?不见得有这样傻的人。就是他真傻,你姨妈可不傻,她能答应?你别乐过了头。”
月贞虽被泼了冷水,却还是笑。鹤年回不回来依旧说不准,但她的等待似乎有了目的,不像先前,他即便推了郭家的亲事回来也是无益,再辛苦也是徒劳没结果。
如今有了结果了,就摆在这里,只等他回来。这场等待就具有非凡的意义了。
她知道琴太太心里有些不痛快,不好笑得太张扬,咬着嘴皮子给她添茶,“我才刚可不是装样子哟,我是真那么想,下辈子,下下辈子还孝敬您。只要您不嫌弃,还肯要我做儿媳妇。”
这话倒还算窝心,琴太太瞥着她,憋着一丝笑,怄气地立起身来,“把身子养好!可别叫人说我虐待儿媳妇。这话也不许对一个人说,还没准的事情。我走了。”
月贞赶着送她到廊庑底下,一会折身进门,便卧回床上直笑。珠嫂子进来,给她笑得发蒙,忙去摇她的肩,“太太跟你说什么了你高兴得这样,嗳,说给我听听嚜。”
月贞坐起来,只是抿着嘴摇头,笑意却是藏也藏不住的,又从眼睛里晕染开,皮肤底下泛起鲜艳的颜色。仿佛回到当初临出阁的那种心情,满心的憧憬与期待。尽管那回应的人此刻还远在天边。回应的声音也传不到这里来。
山高路远,北京的天气干燥,令鹤年也怀念起故乡的梅雨。这一路北上,还未到京时他便有些水土不服,脸上冒出一块一块的红疹子,到入京那日,那些红疹子早连成一片,整张脸坎坷不平,又红又痒。
进城就有玉朴派的小厮来接,鹤年却借故要先去拜谢于家,吩咐众人先随小厮回府里去,自带了名小厮,打听着往郭家去,预备先与郭大人说清退亲与合作的事,免得过几日与玉朴一道前来,没有他晚辈说话的机会。
比及到了郭大人府上,郭家太太因想着要瞧瞧未来女婿的相貌,特地设了一屏风,坐在后头向门首张望。不一时见小厮引着一位青年进来,气度倒是不凡,却没曾想竟是个瘸子!
郭大人一壁请了鹤年落座,并吩咐茶果款待,一壁也疑惑,“我在钱塘见你时,你还好好的,怎么如今走路像是有些不便?”
茶未入口,鹤年先有礼地搁下来,笑回,“不瞒大人说,就是上京的路上出了点岔子,这条腿就落下了毛病了。”
“请大夫医治过没有?”
“在南京就将满城有名的大夫都请来瞧过,大夫们都说如今能好成这样,已是万幸了。”
郭大人看他谦卑有礼,不见神伤之意,讪笑着点头,“你倒是想得开,到底是修行之人啊。要是别人,早就要死要活的了。”
鹤年把那条腿望了望,做出没奈何之色,“想不开也是没办法的事。实在对不住大人,也是因为这条腿不方便,还未曾向大人行过大礼。”
郭大人摆摆手,勉强表示不介意。他自是顾着晚辈后生的脸面,可他夫人就没那么宽宏大量了。早气得双眉倒吊,气冲冲走回房去,打发了个丫头来唤他过去说话。
这厅上正说到李家有意挂名皇商,愿意每年按三成利分与郭大人为谢之事。郭大人听得正高兴,听见丫头来叫,不敢不尊,搁下茶碗抱怨了两句,转头对鹤年笑笑,“世侄先坐,我去去就来,可不许急着走,定要留下来吃了午饭。”
说罢转到房里,一只脚刚跨进门槛,他夫人便生扑过来连掐带拧,“好你个姓郭的,敢说那些话哄我!你不是说这个李鹤年这样好那样好?好在哪里你倒说说看呐?你看看他那条腿,再瞅瞅他那张脸!我方才隔着屏风一瞧,险些没把我魂吓丢了!就这样的男人,你要把我心肝肉嫁给他?我看你是成心不让女儿好过!”
郭大人直缩着胳膊喊冤枉,“你瞧你说的,哪有那么不堪?我从前在钱塘见他时不是这样子,好好的一个人才,谁知道会出这样的祸灾?他的脸我刚才问过了,是水土不服发了癣,过些时就能好的嘛!”
“好你个鬼!脸能好,腿还能不能好了?我都听见了,最好也就是眼下那样子!我女儿百里挑一的一个美人,放着多少王孙公子来求我没应,信了你这张满地乱跑马车的嘴,竟还想着答应你先瞧瞧。”
说着,郭夫人自己也笑了,却是嘲笑的笑,“我当时真是昏了头才信了你的鬼话!哼,我知道,你看重人家有钱,你有权,两家结亲,正好补了你的短处,是不是呀?”
她一下掉过眼来,吓得郭大人一个激灵,往椅子上躲,“你看你这话,怎么说得那么难听嘛。难道就你心疼女儿不成?她也是我的女儿嘛,我自然也心疼。人家早先确实不是这样子嘛。你没见过他早先的模样,还有那风度,真的,不是我瞎说,的确是难得的相貌,骨骼风流……”
“什么骨骼风流!我看他是骨骼残废!”郭夫人猛地一呵,还气不过,走来揪他的耳朵,“我告诉你姓郭的,你别想银子想昏了头,你在官场上的事我管不着,可家里的事,都得听我的!你想卖女求富,哼,我看你打错了算盘,我的女儿就是穷死了也不嫁给个瘸子!何况还是那么丑一个瘸子!我把话放在这里,你现就给我推了这门亲事,趁着人家还没落聘!你要敢收人家的礼,我先给你耳朵拧下来下酒吃!”
别看这郭大人在朝廷风生水起,却有一样,怕老婆。一向是他夫人说东他不敢往西,况且方才听见鹤年说要许他三成利,他心里也想着实再没必要做这门亲事。只是怕推了有些卸磨杀驴的意思,面子上不好看。
如今被夫人威逼至此,他也顾不上彼此的体面了,讪笑着走回厅上去,“呵呵”笑了半日,将手抬了好几回,“吃茶,吃茶,别急着走啊,一会留下来吃午饭。”
鹤年见他这态度,心里有了数,想他不好意思开口,便替他开口,“皇商的事情,只要大人肯费心,您尽管放心,不论婚事成与不成,咱们都方才说准的办。我们商人之家,不像大人这样的官爵之家,我们呢,做不到面面俱到,一向都是论利不论情,两不相干的。”
闻言郭大人笑得更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实我一向是看好世侄的,当初在钱塘我们打过几回交道,虽未深谈,可我见你为人处世颇有气度,所以当初你父亲一登门,我就应了此事。可是……啧,我实话说给你听,内人她本不知情,是今日你到家来,她问我,我才说起。她听了好大的火,说我背着她私自给女儿做主了婚姻,不把她做母亲做夫人的放在眼里。我也真是为难呐。”
“大人不必为难。”鹤年起身作揖,仍是态度谦卑,“我也是有自知之明的,如今我这副样子,哪位做父母的肯委屈自己的女儿?大人请不要因为维护我,反倒弄得夫妻父女不睦。我本来出家之人,早断了尘念,也是遵父母之命才上京来,自己对姻缘之事看得却浅,只是怕父母难过。还请大人过几日见了我父亲,不要提起我今日来过,免得我父亲顾着我的脸面,反而弄得他老人家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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