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姑娘如今会给人扶着走几步了,月贞是一脸的欣慰,琴太太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她至今不喜欢那丫头,不为她的长相,就为她来历不明的出身,也不大满意霖桥拿她当个宝。
不过既然决定放开不管,便不多问,只问了问霖桥,“你去霖哥屋里看见他在家么?”
“这时候他怎么会在家?在外头忙呢。听丫头们说,他这些时都是一更天才归家。”
“昨日霖哥来请安,我看他气色还是不好,虽然没听见他说哪里有痛有灾的,可长此以往下去,迟早要作弄出病来。”
月贞剥着新鲜荔枝,头也没抬,“他那是心病,二奶奶没了后一直是那样子。”
冯妈这会端上茶来,一面跟着叹气,“要他养养精神吧,也不能够。外头的大事小情哪件少的了他?他一个人挑着这么大的担子,哪里会没个累的时候呢?我看他又比往年瘦了些。”
琴太太心疼儿子操劳,心里盼着鹤年早些下了聘回来,好帮着霖桥料理生意上的事。算一算时间日,想他也该从京动身了,却没个音信,浅浅的笑颜里便有些失落,“按说鹤年也该启程回来了,没听见你姨妈说有信递回来?”
问得月贞的心也坠了坠,“没有,大约是要在京多陪着二老爷住些日子吧。”
“二老爷……”琴太太重重地吁着一口气,轻飘飘地哼着笑,“二老爷那日子,才是男人想过的日子。”
月贞缄默了,这话原本无可反驳。她心里有些难堪,觉得从前鹤年许下的诺言如今成了一个耳光兜头向她劈来。她也庆幸,幸亏没相信过。但要说一点不信,又怎会失望呢?
婆媳俩正在这里无言可对,倏听见廊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个小厮火烧眉毛似的跑进来,喘着粗气,“太太,不、不好了,霖二爷摔着了,给铺子里的几个伙计搀回来,正请大夫瞧呢!”
二人一听,皆立起身往霖桥屋里赶。前后脚的功夫大夫就到了,给霖桥号脉整治,又问霖桥身上那些地方疼。
霖桥好端端坐在床上,嫌这些人小题大做,声音提得高高的,有意做出轻松的态度,“没什么要紧的,就是地上滑,不留神摔了个跟头,也值得你们这样劳师动众的?方才摔得屁股疼,这会也没事了,就是左边这条胳膊有些没力,提不起来。”
说着还将那胳膊举起来摆了摆。那大夫眼力好,托起他那条左胳膊从上往下摁,“二爷疼不疼?”
先时霖桥还说有些疼,摁到小臂上,就没了声。大夫又用了些力,他还是觉得没知觉,引得众人渐将眉头扣紧。
琴太太最急,忙问那大夫,“怎么样?”
大夫冥思一阵,起身坐回案上去,“二爷这是中风了,好在眼下只有那小臂上没知觉,等我开个方,每日吃着,辅以针灸,大概三四个月就能慢慢恢复。可别再操劳了,也别再吃酒,多活动活动手上的筋骨。”
真是报应,当年大老爷也先是一个地方中风,后头逐步瘫痪。琴太太只觉脑袋一沉,向后跌几步,摸着墙根下一张椅子坐下,半晌无话。待大夫开了方灸过一回,丫头也煎了药上来,琴太太才有了些精神,打发月贞送大夫出去,自己守在这屋里伴着霖桥。
霖桥看见她脸色沉重,把袖管子放下来安慰,“母亲不要过于忧心,方才大夫说了,灸一灸,吃上几个月药就能恢复的。您这副样子叫儿子觉得天塌了似的,反倒不好过。”
琴太太闷不作声,打发下人出去,亲自盯着他喝药。待他喝完,又托起他的胳膊将袖子撸上去,看小臂上灸的那些孔。那些细细的孔像是扎进她心里,她看一会,缓缓流下泪来。
她是从来不哭的,霖桥长这样大,从未见她掉过眼泪。或者她也哭,只是背着人。他慌了神,忙将她搀到榻上去坐,故意将胳膊在她面前甩一甩,“不要紧,真的不要紧。您瞧,这不还好端端的长在身上嘛,又不是断了。回头休养几个月就好了。”
琴太太那眼泪益发泛滥成灾,好像将这一辈子的软弱都在今朝流淌出来。她是要了一辈子的强,从前吃了多少苦也都熬到了如今这安享晚年的情形,然而心到如今,却满是空空的怅惘。
她就剩下一双儿女与一个月贞,心里又是急又是怕,渐渐哭得越来越大声,将炕桌捶了捶,“真是不知作了什么孽,真是不知作了什么孽!”
霖桥坐到另一端去,翻来覆去地安慰无果。她哭了半日,大约哭得累了,慢慢抬起头来蘸泪,脸上已是脂粉狼藉,憔悴不堪,“你听大夫的话,可别再吃酒了啊。”
霖桥点头应下,“母亲放心,我还知道死活。”
“你知道个鬼!要知道,早时劝你你就晓得听!我就你这么个儿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活得下去?!外头的事你也先放一放,暂且不要管了。”
霖桥犯了难,腆着脸笑,“这怎么成?咱们家除了我,还有谁去管?”
“那么些管事掌柜的,就松个一时半刻,也出不了乱子!”话虽如此,可琴太太自己也清楚,这些人都需得有人盯着,稍有个空子他们便钻。况且就是不盯着他们,也要有东家出面在生意场上周旋。
她此刻心里真悔当初心太贪,谁知银子多了也是要砸死人的。然而渠大爷到底是活不过来了,只落得眼下这困局。
她想着抽动两下鼻子,再度啜泣起来,“我知道你辛苦,要不是你一个人挑着这么重的担子,也不至于添这些病。如今我倒是情愿咱们家穷一些,哪怕日子紧一些,也想你平平安安的。不成就现找个可靠的人帮着你,不成就把月贞她哥哥从当铺子里调度到咱们这边来,好歹也是个近一些的亲戚。”
霖桥憋不住笑了,“他?他懂什么?他不闯祸就阿弥陀佛了。母亲真是病急乱投医。”笑一阵,他心窍一动,瞥她一眼,把身子稍稍欠过去,“母亲真要是有这个想头,我看还是鹤年合适。”
琴太太恼道:“我难道不知道他好?可他是要做官的人,帮得了咱们一时也帮不了咱们一世。”
霖桥仰了仰身子,笑道:“我看也未必。鹤年才给我来了封信,我本来还不敢告诉你们,眼下也顾不得了。他在南京转道进京的时候,不慎摔了腿,如今虽然养好了,可却落下了毛病,路都走得不大利索。”
说到此节,琴太太脸色大变,眼看要发急,霖桥忙把手压一压,“您先别急,先听我说。那郭家只有一位千金小姐,郭大人哪里舍得让女儿受这委屈?我看这门亲事八成是做不成了。况且朝廷虽有残疾为官的例子,却少见,咱们家既不是王公贵胄,也没什么公爵之位,不过就是个商人之家,在朝廷眼里算得了什么?不见得会肯为鹤年开这个门路。看这情形,他还只能回家来经营家里的生意。”
琴太太眼睛垂下去转了转,又听霖桥说:“我知道分了家,母亲略有不放心。我倒有个主意,自古贫穷之家,就有兄死弟就嫂的习俗。咱们家虽不穷,可眼下却也算个困境,何不也用一用穷人家这法?把大嫂子许给鹤年,招他到咱们这边来,他不就是咱们家里的人了?贞大嫂自嫁到咱们家,大哥就去了,她年纪轻轻的,难道要叫她孤苦一辈子?将她许给鹤年,不是也正好?”
一席话说完,琴太太恍然之中似乎看劈开一条思路。可不是?虽然再没别的儿子,可侄子也算半个儿,要再叫鹤年替他大哥接下月贞这个担子,岂不更与她亲近一层?
她沉思半晌,渐渐把帕子收进手中。
霖桥见她在那里思索,知道她并未生气,便将顾虑也说出来,“只是也有难处,一来族中长辈那头怎么交代?二来朝廷才给咱们家赐下牌楼,这会又要大嫂嫁人,岂不是有戏弄朝廷的意思?三来,姨妈也未必肯答应。四来,也不知道贞大嫂子愿不愿意,咱们总不能欺她是个寡妇就将她随意配人,她已经够苦的了。”
就算别的难解,最尾这一条,琴太太却是有把握的。她抬起脸,冷笑一下,“你只管放心,你大嫂子别的不听我的话,这件事一定肯听。”
霖桥以为她要强逼,抿了抿唇劝道:“母亲,大嫂子自进咱们家的门,对上对下都是一片赤诚。芸娘去后,亏得她帮着带岫哥和澜丫头,没功劳也有苦劳,您可别逼她。她不愿意就算了,就当我这些话没说过。”
琴太太横着眼不发一言,冷笑变作了嘲讽,心道:你还不知道那鬼丫头的心思呢!
“你放心,我一点也不逼她。族中那些长辈好说,这个法虽不是上策,可也是万般无奈,都是为了周全家业,想来他们也没什么话可说。朝廷那牌楼也没什么难的,那是我花银子请来的,自然也能花银子请出去,这天下还没有钱搁不平的事,倘或鹤年那头的亲事真能作罢,我立马与寥大人商议这事。最难办的是你姨妈,让他给儿子配个寡妇,她哪里甘心?况且她一向与我过不去,想必难缠。”
霖桥跟着点头,“这些都是后话,还得看鹤年那头到底最终能不能抽身。也要先探探大嫂子的口风,得他们俩愿意,才能慢慢去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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