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或者心虚,不敢看她,剪着一条胳膊,把眼刻意举高,漠然地应了声,“嗯。”
澜姑娘说话还说不整,一个词翻来覆去地从嘴里蹦出来,只管“大伯大伯”地叫着,越叫越高兴,嘴巴裂开,露出两颗糯米似的牙。那嘴像是被人活生生割开的,没有血流出来,流出的是一片诡异的笑声,“咯咯咯咯”的,像是藏在黑暗中的鬼,注视着人可笑的逃避,越逃避,它越是高兴。
因为缁宣不看她,她扒着霖桥的腿,要他抱起来。她终于可以直勾勾地对着缁宣笑,“大伯大伯”喊个不停。
缁宣觉得这一连串的笑声叫声像追魂索命的符咒,他只想要逃开,慌乱地拨开霖桥,朝巷子走出去。澜姑娘还在喊着,在身后讨命似的,以至他心神不宁地绊在哪里,又崴了脚。
下晌归家,巧兰问他脚怎么了,他未提澜姑娘,只说是回家的时候不留心崴的。两个人都对前事心知肚明,所以他不能说,说出来,唯恐连巧兰看他的目光的都会带着鄙夷。
这个家里倘或还有谁对他知根知底而不看轻他,只有巧兰了。也是没办法,巧兰终归是要望着他吃饭,在婆婆跟前不讨好,要是在丈夫跟前也不讨好,恐怕连下人都敢踩到她头上来。
再则如今他在外头又养了个小的,她虽未见过,却听在外伺候的下人回来说,是个美人,只是有些牙尖嘴利。
巧兰笑说:“自然的了,人家原先是走街串巷卖唱说书的,凭的就是一张伶俐的嘴。她那老子呢?”
那婆子道:“自打大爷买下了那处房子,她老子跟着搬进去住着,成日吆五喝六的,权当自己是老太爷似的。大爷送去的月钱,多半都给他占去赌钱吃酒,还听见他想把大爷搁在那头不常穿的几件衣裳拿去当了呢。”
这还了得?花着他们那头分内的月份巧兰是管不着,可要背着偷拿缁宣的衣裳去当,就不是一回事了。他们今日敢把手伸到缁宣的箱柜里,明日就难保敢把手伸到家来。
巧兰再傻也傻不到那个当头去,不愿再替缁宣掩护,这日趁着月贞也来请早安,略露了点口风给霜太太。
霜太太起先听见并不生气,可细细一问,知道那女人原是走街串巷卖笑的,不由得肝火大动,“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竟然今天才知道。”
“总有半年了吧。”巧兰低下眉眼,怕她把火撒到自己身上。
躲是躲不过的,霜太太先训她一顿,“半年?我做老娘却一点风也没听见,你还帮着他来瞒我!有你这样奶奶,也不知道到底是他的福还是他的灾难。你只放任他不管,哪日叫人弄得坑家败业的你就高兴了?我告诉你,那些妖精似的女人,心里全没好主意,还不是为他的钱!你别看着男人在生意上头精明,一掉进妖精窝里,脑子就转不动!难道也要像你老爷似的,给那些妖精迷了心窍,从此放着家里一摊子不管,你就称心了?”
巧兰一句嘴不敢回,月贞顶着风,硬是笑着劝了两句,“姨妈息怒,缁大爷到底不是那样的人。”
“难保的事!”霜太太掉过头来剜她一眼,放低了声音嘀咕,“你看鹤年,如今连他也不知道回家了。”
一下说到月贞的痛楚,不过那痛楚却是轻微的,是执着里长出的一个脓包,相信还有一片完好的皮肤,相信它迟早会好。
她讪笑着没说话,正到此节,见个小厮风尘仆仆地跑进屋来,往地上一跪,磕头报喜,“太太,二爷回来了,眼下刚进城,先打发小的回来告诉一声。”
霜太太蹭地站起来,浑身的肉细微地颤动着,“刚进城,那大约下晌就能到家了?”
月贞的心也跟着她的肉在颤抖,目光闪烁那小厮身上,那小厮起身回,“只怕得傍晚才能到家,东西太多,走不快。”
“什么东西?老爷叫捎回来的东西?”
“那倒不是,是咱们上京时候预备的那些聘礼。郭家的婚事没做成,人家说,郭夫人背着郭大人早应了别人家在前,那天老爷登门,郭大人就把话说明白了,不好收咱们的聘礼。老爷府上也用不着,只好还叫咱们给带回来。”
霜太太呆着坐回榻上去,一时间说不清是愁是喜。月贞则清晰得多,欢喜一点一点从心底往外冒,泉眼一般,直到淹没她整颗心,连眼睛也似乎要湿润了。
可她只能憋着不哭,在这个节骨眼上,愈发不能给人察觉出端倪。
这些人各自的私欲拼凑出来,才意外促成了她与鹤年圆满的结局。要是给他们知道她与鹤年实际一早就暗度陈仓,只怕他们觉得是受了算计,反倒苛责起他们。
她咬牙憋着眼泪,笑着说:“姨妈先前还总说鹤年这一去,就要把家忘了。您瞧,是您多心了不是?鹤年那么体谅人的人,怎么会把母亲丢下不管呢?他最孝顺了。姨妈也不要伤心,就算郭家的婚事不成,咱们钱塘多的是好人家的小姐,自然等着您挑,做那些达官显贵的女婿,那还庡?不好做呢。”
霜太太由呆滞中返回神来,是愁是喜也懒得去计较,先顾着保全脸面,撇嘴道:“哼,就是他们郭家不反悔,我也有些不情愿。什么高门小姐,咱们配不上,只怕人家到了咱们穷乡僻壤的地方过不惯,还要咱们想法子去将就她。不成也好,省得日后麻烦,倒容易得罪人。”
说着又问那小厮,“鹤年这一路还好不好?”
那小厮便有些支吾,霜太太也顾不上,打发他下去,扭头吩咐赵妈,“你叫厨房预备些鹤年爱吃的菜,这一路上肯定吃不惯,他没出过远门,头一回,只怕都折腾瘦了!”
赵妈笑应,“这会连午饭还没摆呢太太就想着晚饭的事了,您别心急,一会吃了午饭,睡个中觉起来,二爷就该到家了。”
月贞想起来,这是过来请早安的,还得回去陪着琴太太吃午饭呢。她却有些挪不动脚,只想着在头候到傍晚,就能先见到鹤年。
可不得不走,于是先行告辞,回去转告了琴太太鹤年回来的消息。琴太太听着,既是意外,又是欣慰,想不到鹤年真能抽身回来,在心里笑了笑。
抬眼看见月贞高兴得食不下咽的样子,忍不住又乜她一眼,“人是傍晚才到家,你的心这会就恨不得飞出去迎了。好了好了,吃过这顿饭,你往那边去吧,在那头等着。”
说得月贞不好意思,勉强吃起饭,“瞧您说的,我没那么心急。”
“是不心急,就是有些魂不守舍。”
月贞傻兮兮地笑着蒙混过去,吃了饭欲往那边去时,琴太太又将她叫住,在饭桌上漱了口说:“你可别露出相来,眼下鹤年与郭家的亲事不成,回来了,你们的事情我就要打算起来了。我想着先试试鹤年的意思,他要是愿意,我再同你姨妈商量。不过你姨妈那个人专爱与我过不去,要是给她察觉出是咱们先有了这个意思,她就是愿意也该说不愿意了。”
“我明白,太太放心,我什么都听太太的吩咐。”
琴太太蘸着嘴角点头,“这就是了,你姨妈可麻烦着呢。”
月贞又回到那边去,霜太太问她,她只说是代琴太太来瞧瞧鹤年。
霜太太在那里点头,眼睛瞟到她身上,心想着既然郭家那头不成,总不能从此就放着鹤年的婚事不管了。既然总是要打算的,先前挑来拣去又没个结果,还不如拣了眼前这个。只是怕她那个妹妹不肯答应,况且还有朝廷的牌楼立在那里。
那双眼珠子将月贞看得略微不自在,便把绣鞋缩回裙底,笑着瞅她一眼,“姨妈看什么?”
“噢,没什么,没什么……”霜太太敛回目光,呷了口茶,眼睛又慢慢转到月贞身上。
月贞只得尴尬的向巧兰笑笑。
巧兰也等在屋里,她也是好奇,怎么好端端的郭家推了亲事?她的日子里,对自己的事情是无能为力,所以只好对别人的事充满好奇。
比及天光由白转红,听见门上来报说二爷回来了,众人都忍不住书起身到廊庑底下去张望。好像都麻木地等了一辈子似的,都没想过等的人会回来。所以都带着意外而惊喜的表情,惊喜得焦心,不敢确定,几双眼睛升起又落,落了又升起,如同渡过千载的日月。
鹤年终于是风尘仆仆地打门首进来了,门下有几个台阶,他脚步沉重地落在台阶上,走入场院中。有一条腿却还是明显沉甸甸的,在对面几双柔情的眼睛里一起一落,一起一落。
院中靠廊角种着几棵金桂,散着香馥馥的气味,给风搅得满庭飘散,入了秋,香都是冷的香,不过好在落日还尚存一点余温,也有一片余晖流连不舍。
他那起起伏伏的步子像是踩在月贞心里,一轻一重,一轻一重……她拼命忍耐着要向他奔去的冲动,在众目睽睽下,一颗心倏而喜,倏而悲,又是笑,又是泪。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我个人认为正文到此完结最合适,别的番外会补充,番外9号开始更,隔日更,我想休息放松一下,请谅解!
番外负责翻来滚去的甜,嘿嘿嘿(这笑的意思你们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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