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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 (再枯荣)


  月贞没话答他,也是羞于启齿。她仰着下颏,从下望去,像只骄傲的猫。他一行有她的肚皮亲到心口去,一面含含糊糊地笑着,把自己放出来蹭.她两下,“你不在我身边,我倒是自己碰一碰,不过脑子里想的都是你。”
  月贞慢慢堕下来,眼泪也缓缓落下来,上上下下皆是洇润一片,温热又软弱。她随他的韵节跌跌撞撞,觉到自己的心也似乎有了重量,渐渐觉得踏实。
  次日醒来,鹤年觉到袴子打湿一块,在枕上发了一会呆。想着梦里她的眼泪,心口有些发紧。月贞一向不爱哭,玩笑时什么都肯说,但说起认真话来便嘴硬。她一定不肯承认想他,所以只在他的梦里哭。可这会只等叫她久等一些,没办法的事,他苦笑着爬起来,头有些昏沉,也是想她想的。
  一行到了南京,落脚处正是在唐员外府上。那唐员外因与他们李家有生意往来,照顾得格外周到,一早起来就见桌上摆好了早饭。
  鹤年稍稍点饥,叫来管家问于家兄弟起来没有。管家回道:“他们兄弟昨夜歇在了秦淮河畔,估摸着一会才能赶回来。二爷吃过早饭略等等,要不也出去街上转转?”
  “不转了,你们去把车马查检一下,等他们回来就启程。”
  不一时于家兄弟回来,众人整理行装,辞了唐员外,便向城外转水路进京。
  这日也是合该有事,还未及码头,南京城就下了倾盆大雨,往码头去的山路泥泞不堪。洋洋洒洒的一行人行到山路拐弯处,马蹄子便接二连三地打滑来。
  管事的打着伞前前后后跑着叮嘱牵马的小厮,“慢些!留点神!前头打拐,路有些窄。”
  鹤年闻声掀开车窗帘子,见车畔恰好是个数丈深的陡坡。他一路等了好些日子,正为等这一个天灾的岔子,以免连累家下人。眼下倒不失为一个好时机,就趁人不备,把手里的持珠丢到那面车轮子底下,趁着车向斜坡这头打偏的空隙,又眼疾手快地挑开车帘,将驱车的小厮一脚踹了下去,“当心!”
  待那小厮从路上爬起来时,要拽也来不及了,眼睁睁看着整个连车带马一个猛子朝坡下栽倒下去。就是眨眼间的事情,众人登时慌了神,冲到路边往底下看,见车在林间翻了几番,顷刻滚没了影。
  连那常走南闯北的两位管家也乱了神,乱哭乱嚎地嚷起来,“二爷的马车翻到底下去了!快、快、快……”
  只顾着“快”,到底快什么也没了主意。还是于家兄长从后头马车上赶来瞧,听见说鹤年翻了下去,赶着吩咐人,“快,派人到底下去找!这里不算险,想来摔不死人,赶紧找着了返回城内就医!”
  众人乌泱泱地抛了伞散开,有绕路到底下去找的,也有从上头慢慢探脚而下的,四面八方地喊着“鹤二爷”,更兼暴雨乱砸,场面登时乱做一锅粥。
  鹤年从车内爬出来时就听见这些声音在朝他围拢逼近。他忙把身上摸一摸,并没摸到什么要紧的伤。他苦笑一下,心恨老天真是不肯成全,便要自己成全自己。
  于是胡乱拣了块石头一截木枝,将木枝咬在嘴里,将石头对着一条膝盖狠狠砸了下去。雨点拼命砸在他脸上,他痛得脸色发青,却渐渐松开口笑起来,大口大口地喝着雨水,心里想着,这世上不见得谁都如月贞似的非他不可。他是什么?他不过是个碌碌无为之人,也就是月贞看他是世外的神仙,其实在旁人眼中,他不过是百无一用的和尚,眼下又成了个身落残疾百无一用的有钱公子。
  郭家一定不想要他了,这世上谁不精明?更兼他预备着许给郭大人的好处,郭家又何必犯傻再坚持做这门亲?如此一来,不必得罪郭家就能推了这门婚姻,既保全了他父亲,也保全了一家人,更是保全了他自己。
  等小厮寻到他时,大家都哭作一片,他倒还笑着安慰,“不妨事,就是腿有些动弹不得。”
  众人乱着将他背回路上,搀进于家兄弟的马车,只得打道回唐员外府上。
  唐员外不敢轻慢,忙请了好几位大夫一齐来瞧。除了身上一些皮外伤,就是那条左腿最要紧,愁得其中年纪最长那位老大夫眉头恰如雨声发紧,向众人摇了摇头,“公子的这条腿怕是保不住啊,就是养好了伤,日后行走也恐怕有些隐疾。”
  唐员外急得焦头烂额,“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知不知他老子在京里头做官,你不好好医治,仔细怪罪下来,不单要砸你的饭碗,连我的饭碗也要砸!”
  那老大夫也有些脾气,横着眼道:“那叫他老子接他到京医治去好了,横竖我医术不精,是治不好的。我实话说,他那膝盖碎了截骨头,就是京里的太医也没办法,好了也是落个残疾。”
  众人一听,都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两位管家更是犹如灭顶之灾,只怕不能向家里交代。唯独鹤年不急,睡在床上向唐员外摆了摆手,“世伯请不要为难他们,放他们去吧,全赖我运气不好,怪不得别人。”
  最终只得叫大夫开了些外敷内调的药,又将那条左腿绑起来吊在床上,慢慢休养。
  休养了几日,雨也下了几日,新伤也慢慢变作旧伤,疼痛变得隐隐密密的扎实。鹤年心里也逐渐踏实下来,嘱咐两位管家说:“先不要往家去送信,省得他们见不着我空着急,你们也要担责。等日后我自己再回去向两位太太说明。”
  那老管家直扯着袖子抹眼泪,“二爷说的这是什么话?出来前两位太太千叮咛万嘱咐,没把您看顾好,本来就是小的们该死,还敢推脱?您今日觉得怎样呢?腿上还痛不痛?”
  痛是痛的,但心里却是卸下了好大的担子,觉得总算对得起月贞,不算辜负她。想到这里,那痛也像是带着一种高兴的情绪,在他膝盖上跳来跳去,舞蹈似的。
  他把双手枕到脑后,表情轻松愉悦,“痛倒好些,只是平白又要耽误些脚程。这一程进京去,只怕要六七月了吧?不好叫于家兄弟跟着我耗在这里,你去告诉他们,叫他们只管先行,我到京后再往府上拜见。”
  众人私底下都说,鹤二爷到底自幼修行之人,想得开。要换作别人,年纪轻轻腿上落下残疾,走路都走不利索,早就哭天抢地闹起来了,他却是安然自若。
  鹤年听见只是笑,别人需要一双好腿,是因为有山高水长要去走。他倒不想走那么远,他不过要走在月贞身边,走在家里那一个个孤苦的女人身边。
  她们尽管嘴上不说,但心里是寂寞的,需要一个男人的体谅陪伴,听他说另一处异端的新鲜事,在他身上的所见所闻,就是整个世间了。她们能走的路太短,眼自然也望不到那么远,所能到达的最远,也不过是在一个男人身上好奇地打量。
  雨仍旧下着,犹如是从一颗颗温柔而凄凉的心上抽剥出来的丝,将他缠绕捆绑。他注定是走不远的。


第79章 花有恨(九)
  比及鹤年的腿上身上的伤都养得差不多, 一行人仍旧整装进京。两位老管家见他走路不利索,心里又是愧又是疼, 每每要去搀扶, 他却将手一拂,照常翩然风度。
  那风度在他一瘸一拐起起落落的步调里,仿佛有声, 反倒添了丝脚踏实地的人气,不似从前缥缈如仙了。
  他写了封信叫家下人快马送回去给霖桥。霖桥收到信,看见信中再三嘱咐不叫告诉家里人, 也不就敢将他腿上落下伤的事情转告家中,只在铺子里问回来的小厮:“鹤年到底伤得如何?”
  小厮愁眉难展, 一脸苦相,“把南京城有名的大夫都请去瞧了, 到底没能好利索, 膝盖是保住了,只是走路有些颠。”
  “鹤年心情怎样呢?”
  “还说呢, 小的们都急得直哭, 鹤二爷倒反过来安慰我们, 又体谅下情,不叫管家爷爷告诉家里,说等他到时候自己回来对两位太太说。两位管家爷爷好劝歹劝,他才肯写了信给您。还嘱咐不叫告诉太太们,怕她们忧心。”
  霖桥本来也忧心, 最怕他年轻受不住这打击。听见鹤年情绪尚好,渐渐放下心来, 坐在椅上惋惜地笑叹, “性命无碍就好, 性命无碍就好……只是他好好的人,落下这个毛病,我看郭家是不肯与他结亲了。”
  说到此节,他自顾自地一笑,“倒如了他的意。”
  他点了蜡烛,把信凑到火苗子上点烧,手倏地抖了几下,小厮忙上前查看,“二爷烫着了吧?”
  “不妨事,就是抽筋。”他把手甩了几回,没放在心上,嘱咐那小厮不要将鹤年受伤的事情告诉家里,自己踅出铺子,又要往另一条街上去。
  时下梅雨,阴阴凉凉的天气,路上湿漉漉的,到处是大大小小的水洼。街上游人在雨后又汇拢起来了,走不了一会便是半湿的鞋半湿的衣摆,又都无所谓,各为生计忙碌。
  云翳里渐渐露出半片太阳,晒干枝上的雨水,不到下晌,地又干了,蝉又聒噪。琴太太闲得无事,叫月贞到屋里说话。月贞来时急急忙忙的,有些气喘。
  琴太太因问:“什么事情跑得这样急?”
  她把衣裙理一理,笑说:“没什么事,方才喂澜姑娘吃肉糜粥,她吐了我一身。又听见太太叫,我就赶着回房换衣裳,匆匆忙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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