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震怒,只道:“今日祭天,又在正月里,朕不杀你们。但今天祭礼若不能成,出了正月,朕一个也不饶。”
“父皇,儿来誊抄。”赵令僖行至桌案内侧,对跪立一旁的礼部尚书视若无睹。孙福禄呈上青词范本,于其面前展开。她细读一遍便记在心中,而后揽袖提笔,落笔停笔中无停顿。
誊写完毕,吹干墨痕。
孙福禄取走青词,呈皇帝御览后,送至神牌前焚表告天。
众礼部官员无奈长叹,跪地不起,待祭天仪式完毕,亦不肯散去。皇帝不予理会,携赵令僖离开宣天阁。
“他们半点都不体谅父皇。”赵令僖怨道,“儿从前不知,原来刺指取血这样疼。父皇年年都要取血制墨,今年是不是怕疼了?”
“你以为都像你似的?朕不怕疼。”皇帝笑道,“只是昨夜忽然梦到你大姑姑,梦里知道是她,却瞧不见脸。今日迎神祭天,不想见那些神仙,也不想见祖宗们,只想见一见你大姑姑。”
“用儿的血就能见到大姑姑吗?”
“难说。但总要试一试。神仙祖宗年年请,他们不烦,我烦。”
行至钦安殿,皇帝替她理过鬓边豆绿牡丹:“这一趟下来累人,我也乏了。你也回去歇着吧。”
赵令僖扶了扶牡丹花,次狐在旁道午膳已经备好。虽不到时辰,但晨起时只吃一盏牛乳,现下已经饿了。
饭后小憩片刻,便有宫人通传,说是七皇子来了。
她蹬上靴子,重理过发髻,仔细将宫花压好,好奇问:“七哥找我有事?”
“确是有事相求。”赵令彻递上一方小盒,“先看看这个小玩意儿合不合心意。”
盒中是颗胡桃,雕刻出一座宫殿,镶嵌珠宝,迎着烛火光彩闪耀。次狐看了,轻笑道:“仔细看着,这宫殿仿佛是海晏河清殿的模样。取醉园,摄云湖,合浦池——竟连最南角的接碧亭都在。”
听次狐这一说,她仔细看去,果真是海晏河清殿的布置,大到宫院湖池,小到亭台小塔,无一遗漏。
“喜欢。”她道,“七哥想拿这个央我办事?要是我不答应你,这胡桃就不给我了?”
“本就是给你备的生辰贺礼。但今年二月我不在京中,怕到时途中出岔子,便催着工匠赶工制好,临走前送来。”赵令彻笑道,“至于今日所求,于却愁而言绝非难事。”
“说说看。”
“今日初七,是我母妃祭日。”赵令彻眉眼间带出淡淡愁色,却仍微微笑着,和声细语道:“往年我在宫中,年年这日都去沐芳馆陪一陪她。离京之后,不能再陪她。今日想与她道别。”
初七祭天,开国至今皆如此。普通妃嫔死在初七这日,便会因犯忌讳而降品阶潦草收葬,此后周年亦不准祭拜,往往顺延至七七之日再行祭拜。
赵令彻母亲出身低微,亦不得宠,死得悄无声息。
今日之前,她从未在意过赵令彻母亲死于何时,又因何而死。
“可你与你的母妃道别,却要找我帮忙?”她有些困惑,“我能帮你什么?”
“前几日翻查曲谱,见有古曲《灵息》,可慰故人魂灵。”赵令彻略显尴尬道,“却愁知我于音律一道差些,一直练到昨日,尚不能流畅弹奏。走投无路,这才来请高人出马。但愿却愁能随我一同前去沐芳馆,弹一曲《灵息》。”
她道:“可这首曲子,我也没有学过。”
“曲谱我带来了。”赵令彻将曲谱送上,“却愁可看一看,若能弹便弹。若不能弹,我自行去沐芳馆也可,母妃想是不会怪我。”
曲谱刻录于竹简上,她展开竹简,仔细阅过曲谱,稍显为难道:“这谱子有些难。次狐,取张琴来。”
殿中名琴不少,次狐知是安魂之曲,特意取来古琴伽蓝。伽蓝曾于庙中受千年香火,染有佛性,以之弹奏安魂之曲,想是能事半功倍。
略试弦音后,她命次狐在案前举着曲谱,赵令彻闻言上前代劳,半跪于案前展开曲谱。一面看谱,一面抚弦,一曲奏罢,有四五处错漏。
“不愧是却愁。第一次弹,竟只有四处错漏。”赵令彻赞道,“再练几次,怕就成了。”
她道:“错了五处。谱子我已经记下,七哥不必再举着。”
殿中琴音不绝,完整弹奏三次后,第四次她已能流利弹奏且不出差错。曲已练成,她满意道:“次狐,带着伽蓝,咱们去沐芳馆。”随即笑问赵令彻:“七哥这次要怎样谢我?”
“怎样都可。”赵令彻见她往殿外去,顿住脚步,犹豫不前。
她跨过门槛,回身见赵令彻没有动静,催问道:“七哥怎么不走?”
赵令彻迟疑片刻,谨慎问道:“可否请南风奏曲?”
“南风?”
“我知是却愁‘命琴’。”他低声道,“同时也是与我朝国祚息息相关的圣物。母亲殁于初七,其魂灵犯忌,伽蓝虽有佛音,于天家禁忌无益。若有南风安魂,母妃魂灵或能得以解脱。”
“原来如此。”她恍然大悟,吩咐次狐取南风。
她乘步辇,赵令彻在旁步行陪同,一行人往沐芳馆去。
沐芳馆荒废已久,大雪之下尽是枯枝败叶。赵令彻自行在馆中寻出扫帚,扫去庭阶积雪落叶,小心翼翼扶她登上馆中高台。高台角亭布有桌案,案边两张小墩。宫人清理桌案小墩,墩上铺好绣垫。
赵令彻道:“往年便是在此处与母妃叙话。今日劳烦却愁了。”
南风置于案上,她又取过曲谱,从头至尾细读,默默抚琴于心,一曲成后,放下曲谱,起弦。
悠悠琴声推向近处宫苑。
沐芳馆向西不远,有条窄窄巷道,巷道尽头屋瓦勾连,无一丝一毫缝隙透光。是为檀苑。檀苑之中,经验身后受命修习者,称为“檀郎”。
几日硬灌汤药调理,张湍已不再昏睡。以免他再寻短见,檀苑主事命人以白绫将其手脚腰身缠缚在床榻之上。虽颈间伤口仍未有愈合迹象,常因他歪扭头颅而撕裂渗血,但到底已无大碍。
有赵令僖命令在先,人虽在伤病中,檀苑主事亦不敢耽搁授课,便将其余几名檀郎带至张湍居处。
室内立起一扇屏风,隔开内外。他在屏风后,屏风外,秽乱言辞滔滔不绝。他只盼能紧闭双耳,不纳一言一语入内。
室内炉暖,柔香阵阵,合上双眼便起倦意。
倦意深深,头脑昏昏,主事檀郎授课的低吟声隔帘传来,闯入耳中,令他心烦意乱,愈觉烦躁。身下似生炉火,炙烤得热汗淋漓,如溺汤泉。他坐卧泉中,被湿雾热气裹住,继而热汤如瀑淋下,浸湿前身后背,薄衫紧贴身躯。
潮涌堵住口鼻,难以呼吸。
他挣扎着睁开双眼,眼前现出一抹红。
是匹红纱。
红纱罩下,天地万物若隐若现。
浅浅凉意如蛇,爬过胸口,爬过肩膀,环上脖颈。阵阵热息如鱼,滑腻非常,涂抹在寸?????寸肌肤之上。
虚幻低语忽而响起:
“衣裳脱了。”
“衣裳脱了。”
“衣裳脱了。”
层层叠叠,盘绕耳畔不绝。
红纱阻隔,他探出手,想要将之掀开,一探究竟。
热潮再度淋下。他深陷窒息漩涡,周遭愈发潮湿、愈发炽热。
“当——”
忽有弦音,劈开红纱,穿透热雾,刺入耳中。寒意袭遍全身,他猛地睁开双眼。
终于得以喘息。
脊背发汗,体冷则生凉。
——原来是梦。
喘息声下,有隐隐约约琴声送来。
熟悉的琴声。
? 第32章
风斜斜,雨细细,弦音落。
“下雨了?”
奏完一曲,她到角亭边上探手盛接雨水。细雨轻轻贴上手指,一颗颗雨珠汇聚如溪,淌入掌心。赵令彻在旁守着,以免她倾身太过,跌出高台。
“前几日还在飘大雪,今天就下雨了,过几日怕就能出宫踏青了。”她收回手掌,掌心一滩雨水清澈如许,漾出几分春意。她小心翼翼捧着雨水,将次狐招来,左寻右找,摸出个小小玉壶。雨水灌入玉壶中,收好琴,便要回殿中去。
赵令彻道:“却愁先行,我还要留着打扫沐芳馆。”
她扫一眼周遭枯败景象,点头应下。当年赵令彻母妃居于沐芳馆,去世后沐芳馆便空置至今,无人清扫。离京之前,将母亲故居整理一二,不难理解。
待赵令僖离开,馆中偏殿房门启开,此前为张湍施针的御医匆匆登上高台。
“说吧。”赵令彻亦伸手翻覆探雨,掌心掌背皆被雨淋湿。
御医回道:“启禀殿下,外伤易疗,内伤难医。张大人无求生之意,药效未入口便先弱三分。又积病日久,坏了根本,不能用猛药。这伤恐怕短时间内难以治愈。”
“听你之前说,若能抚平情绪,好得会快些?”
“正是,人若是心情好了,精神就好。精神一好,哪怕无药,伤病也能日益好转。给张大人治病,最难的不是一身旧伤新伤,而是人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生气。一心求死,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治好。”
“再去诊次脉吧。”赵令彻吩咐后,从银朱手中接过扫帚,在高台之上扫雪清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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