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力回话,亦无心回话。
赵令僖奇道:“难道你不知道?人活在世,有九族。父母逃了,还有父族、母族、妻族。即便无妻,亦有父族四、母族三,他们都跑得了吗?即便他们都跑了,还有你的授业恩师、同窗好友,他们又能跑得了吗?”
一人之死,要牵连父母、族亲、师生乃至友邻。仅为他自刎求死,便要造此杀业,何其荒谬。
倒是忘了,她一向如此荒谬。视人命如草芥,视苍生为玩物。
“湍不过贱命一条。”他戚戚惨笑,“如此也好,亲朋好友作伴,九泉之下,不寂寥。”气若游丝,声如蚊蝇。宫人附耳努力细听,辨出了大概,心中惶惶不敢回话。
她见他双唇微动,命一旁宫人复述。
宫人胆怯,小声将张湍所言回禀于她。
她很是诧异,自己不敬尊者,忤逆犯上,竟要拉着所有人陪他一同下地狱。遂又嫌道:“真自私。”
自私。
分明是她妄造杀业,以亲族好友性命要挟他,要挟不成,还要污他自私。内狱刑罚,囚笼禁辱,檀苑侮玩,他无端遭罪,却还要背负德行低劣骂名。张湍蓦然发笑。脏腑骤然焚起一团烈火,燃遍胸腔,烧至咽喉。
腥气漫起,一口鲜血猝然呕出,如朱笔,涂上白衣。
“张、张大人。”宫人不知所措,仓惶用袖口擦去他唇边鲜血。
御医火急火燎,目光在张湍与赵令僖身上来回扫过,得了赵令僖许可,方才扑上前去把脉。
她不耐道:“这又是怎么了。”
“回禀公主,是急火攻心之症。”御医谨慎回说,“张大人积病日久,本就虚弱。又受刺激,火气攻入脏腑,因而呕血。”
“刺激?”她哑然失笑,“该不会是被本宫点破了自私之心,气急败坏?”
罗书玥见此情形,心生怜悯,试图劝解:“受了这些刑,又在鬼门关边上走了一遭,呕两口血倒是小事了。看这情形,恐怕再难对答什么。将他送回檀苑,身子骨养好些再问不迟。”
自张湍被抬入帐篷,赵子谌一直被罗书玥按在怀中,免得他瞧见血腥。听这一句,赵子谌亦附和母亲说法,向赵令僖道:“姑姑一直问他,都不和谌儿一起冰戏。”
“今儿个没心情了。”她示意次狐将金球取来,塞到赵子谌怀中,敷衍一句:“这只金球送你,改天再玩儿。”
心知难劝,罗书玥不再尝试,带着赵子谌匆匆离去。
待门帘垂落,截断冬风,她抱一只手炉,悠闲自在坐好,瞧着张湍笑道:“你不怕挨打,不怕受冻,不在乎自己的亲朋好友。——可怎么被几个阉人看一看、摸一摸,就要去死呢?”
张湍没有动静,因暂不能服药,御医只能施针为他暂缓病症。他听得到她吐出的一字一句,却没有力气给出任何回应。
“我知道了。”她声调忽而扬起,眉飞色舞,得意洋洋:“你怕被人知道。怕自己名声不好,怕别人学了你冤枉我那一套,骂你龌龊污秽。既然如此,我就要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张湍,沽名钓誉,肮脏龌龊!”
银针轻颤。
他竭力想要起身,却徒劳无功。
又是一口鲜血吐出,御医一面擦汗,一面擦血。次狐见状,上前递去干净帕子,又送去一盏温水。
“次狐。”她心中畅快,“去让内阁拟旨,就说张湍深得我心,随便给他提拔个一品、二品的官儿,并要昭告天下。”
张湍合上双眼。
他早已在群臣面前,如禽如兽被锁囚笼。不过是再在天下人面前,贴上个阿谀逢迎、攀附媚上的骂名。可天下百姓,千百万计,能有几人知他张湍之名?
骂吧。
她起身走近檀苑主事,抬脚踢踢他的腿问:“你说已验过身了。结果怎样?”
檀苑主事一个机灵,俯首贴地回答:“回禀公主。体洁器净,长短合宜,粗细适中。只是身条太瘦,气力不足,恐怕需养一养。”
“带回去养着吧。”她心满意足道,“该教的该学的,一样也别落下。人也照看好了。若要再寻短见,就绑住手脚,若想绝食断水,就硬灌下去。等教好了、养好了,再送来伺候本宫。若一直教不好、养不好,本宫就赏你一条白绫,自己谢罪。”
檀苑主事急忙叩首,又试探问道:“敢问公主,现在……奴是否能将人带回去了?”
“带走吧。”她摆摆手,“御医跟着住那儿,什么时候人养好了,你再走。”
宫人得许,皆松一口气,抬着担架与御医一同匆匆返回檀苑。张湍躺在担架上,眼睛睁开一线,看到白茫茫的天。几个时辰前,他被送去檀苑,那里处处烧烛,连这样一线天空都不得见。
一群阴沟啮鼠豢养其中。
她妄图令他成为其中之一。
他再次试图抬手拉扯颈间纱布,复又重重垂落。随行御医见之,小心翼翼躬身贴耳劝道:“张大人莫急,殿下交代过下官,命下官保张大人周全。”
他转眼看去,却看不清对方的形貌,只觉头颅沉重,再抬不起眼皮,昏昏睡去。
?
大年初七,依祖制当于宣天阁行祭天之礼。礼部半数官员年里未歇,将祭天事宜安排妥当。
清晨,未见曦光,众人皆醒。
赵令僖身着朝服,一早赶去钦安殿。
皇帝已经起身梳洗完毕,身着朝服,冠冕未戴。见她来了,便命人呈上妆镜银梳,送来各色宫花。另有宫人搬来绣墩,她坐在绣墩上,较在一旁坐着的皇帝矮了不少。
“今日这头发梳得不好。”皇帝拿过银梳,“我来给你梳头。”
宫人上前将她发间簪钗卸下,松去梳好的发髻。皇帝执银梳,动作轻柔,为她梳头。
“儿不知道父皇还会给女孩儿梳头。”她乖巧坐在绣墩上,照着眼前妆镜,好奇问道:“父皇是跟谁学的?”
皇帝笑呵呵回说:“谁也没教过我。我小时候,跟着你大姑姑,是她一直袒护着我,一手将我带大。”
“大姑姑?”她仔细一想,“是武宁王。”
武宁王赵贞柔,当朝皇帝同母所出。赵贞柔去世早,皇帝登基继位后,追封其为长宁大长公主。后又力排众议,赐其封地,加亲王爵,世袭罔替,追谥“武宁”。
“对。”皇帝一面梳头,一面说道:“小的时候,你大姑姑什么都会,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帮不上。好不容易有机会能到家宴上去,大姑姑不会梳头,也没人帮我们,我就自己学。没有好用的梳子,我就自己拿着木柴削。后来帮你大姑姑梳了头、绾了发,没有金玉首饰,就找出两朵旧宫花压髻,倒也像模像样。”
菱花镜照着灯火,她望向镜中,看着散乱的发丝逐渐成型。
简简单单的发髻,梳得十分平整,每一根头发都服服帖帖靠拢一处。皇帝放下银梳,挑来拣去,选出两朵豆绿牡丹,压在两鬓,未加其余簪钗。
“父皇想大姑姑了。”她扶了扶牡丹花瓣,回头望向皇帝。
“是啊,想她了。”皇帝叹息一声,起身望着匣中数不胜数的宫花:“这些新制宫花,她都没戴过。”
“儿替大姑姑戴着。?????”她挽上皇帝的胳膊,“以后儿天天戴。”
皇帝拍拍她的手背,一同离殿往宣天阁去。
天仍未亮,宣天阁前,一应皇子亲王、公主诰命皆身着朝服,整齐站立。礼部各官员,禁军统领及侍卫,各司其职。
待步辇至,悉数跪迎,高唱万岁。
皇帝挽着她的手臂,带她一同走进宣天阁内。
队首太子,队中各皇子,皆是大吃一惊。
作者有话说:
综合了一下上章评论区意见,以后更新就定在晚上【21:00】。
? 第31章
天地初亮,一线白刃割裂昼夜之隔,为太阳劈开道路。
冷冷日光透出,夹有淡淡青色,倾盖宣天阁顶。
时辰已到,孙福禄再看一眼更漏,确认时辰无误方才禀明皇帝。皇帝下旨焚香迎神,待大火熊熊,烟气直冲天际,各在场王室、官员、侍卫、宫人,各依礼数,或长揖,或叩拜。
皇帝携赵令僖于神牌行礼,后至祖宗牌位前进香行礼。
公主于主殿率众礼神拜祖,不合礼数,大旻开国数百载从无先例。然而事出突然,礼部措手不及,贸然阻拦又会误了祭天时辰,只能眼看着赵令僖随皇帝在牌位面前依次拜过。
礼神拜祖后,则该焚表告天。
孙福禄依令取来沈越所撰青词。沈越虽致仕多年,然每年腊月,宫中内官即会远赴昙州恭请青词,以作初七祭天焚表之用。
依仪式流程,该由礼部两名祭礼执事取帝血制墨,礼部尚书誊抄青词。天子耗心血撰青词祭天,以正其位,以显其诚。十指连心,故刺指尖取血九滴,混于丹砂作墨。
执事上前,皇帝却命其取赵令僖心血制墨陈书。众官员惊骇万分,纷纷跪地劝谏。见众人不从,皇帝便亲自执金针取血,孙福禄奉上丹砂,指血混入丹砂,转呈礼部尚书面前。
青藤纸已铺开,丹砂墨在眼前,礼部尚书搁下毛笔,亦不肯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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