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急促猛烈的撞门声,砸落在不远处宅门上,又是新一轮的求饶哭喊。
哭声似千万利箭,穿心刺肺,令他咬牙攥拳。是他错估对方作孽程度。为查一人,动全军,乱全城。他躲一时,便乱一时。今日乱京都,明日便可乱四方,天下百姓皆会因此惶惶难安。
百姓何辜?
书册被搁下。
闹剧因他而起,亦该由他平息。
犹如柔风过湖而起微澜,风止后,水波平。他静静望向紧闭门窗,似可窥见亿万黎民涂炭之景,恸哭无休无止。耳畔声响渐渐隐去,他松开拳,提笔润墨疾书,留信一封后,悄悄自小门离去。
如此,便可不牵连孟家。
沿僻街陋巷前行,一路未遇五城兵马司盘查,直至临近皇宫。
巍峨宫墙下,磅礴朱门前,茕茕孑立。
守门禁军远远望见,报崔慑后立调一队人马包围上前。
候主车夫不动声色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张湍站在禁军中央,迎着刀枪,抬头向宫门楼墙望去。
宫墙漆红,皇帝为辟邪镇祟,掺朱砂于其中,年年翻新。楼门高高,飞檐直勾天幕,承青冥之威。今年经两季风雨,朱砂褪残,琉璃瓦碎。
此地非宫城,恍然一灵柩。万千王族血,殓于红墙中。①
这也是他的棺冢。
如此,便可不牵连百姓。
禁军喝道:“擅入皇宫者何人?报上名来!”
“正七品监察御史,张湍。”
……
侍卫一路狂奔入海晏河清殿,内侍在后紧赶慢赶追着喊着:“通禀公主,通禀公主,人找着了!”
殿内宫人闻声,纷纷奔走叫喊:“通禀公主,人找到了!”
声音很快传到赵令僖耳中,听院外嘈杂叫嚷,她一时辨不清内容:“去个人听听怎么回事,都在吵什么?”
陆亭耳力好,噙笑答说:“听着像是‘人找到了’。看来是状元郎有消息了。”
人找到了?
还真以为有点儿本事,能不留痕迹逃出皇宫、遁离京城。原来只是徒劳挣扎,三两日便被擒住。
复又提起兴致,遣人去催。
不消片刻,侍卫汗涔涔闯至院内,扑倒在地欣喜回话:“禀公主,禁军将张湍捉拿回宫,正在押送途中,末将先行一步通传报信。”
“好,有赏。”
半盏茶后,崔慑亲率小队,押解张湍至她面前。
与构想稍有偏差。她想着被禁军捉到,应是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落魄子,该引得合宫上下好好嘲笑奚落。没料到,他竟纤尘不染,从容不迫。
褪去她精心择出的朱红官衣,披件染着阴霾穹顶色的绸衫。
灰扑扑的,倒像——
倒像那只鹦鹉。
却不如鹦鹉听话。
“次狐,将那只鹦鹉带回来。”她眉眼堆笑,待将鹦鹉带来时,方指着笼中鹦鹉道:“张湍,你瞧,你这身打扮,和它是不是很像?”
张湍默然无声。
鹦鹉喳喳道:“回禀公主,回禀公主。”
“听到了吗,它叫你回本宫的话。”她抚着鸟笼幽幽说道,“区区一只禽兽,尚且懂得听话,你却连只禽兽都不如。——取笔墨来。”
笔墨纸砚依次摆开,她提笔描画许久,待墨痕尽干,方搁笔细审,心中甚是满意。又招陆亭上前,陆亭绕到一旁,侧首看去。
只见画幅中央是只鸟笼,笼中却无鸟,但囚一树梅。
“交给工部,我要尽早看到。”她瞥向张湍,笑问:“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张湍沉默良久,在她将要失去耐心时忽而开口:“公主如何处置张湍都可,但求饶过一院宫人。此事与他们无关。”
她问:“次狐,清平院和听桦阁的宫人如何了?”
“全数赐金珠为食。”次狐回答,“已毙。”
她眨眼望着他,歪头笑道:“葡萄大的金珠子,本宫赏给他们,谁拿了不开心呢?”
吞金而亡。
张湍震颤失色,怒道:“何故草菅人命!”
“这可怨不得我呀。”她委屈道,“我好吃好喝供着你,你却恩将仇报,伙同这些忘恩负义的奴才背叛我。倘若你听话些,不就好了?”
陆亭剥出枚葵花籽填喂鹦鹉,漫不经心道:“驯养禽兽总是要耐心,可驯人却不需要。尤其是读书人,自小捧着经卷,太阳晒不到两下,骨子里是软的。一旦拿住命门,只需三言两语,管教他立刻屈服于你。”
“松斐哥哥说得不对。”她摇了摇指头,“都说文人傲骨,怎会是软骨头?只是太不听话的,总要教训。”
曾经朝会上,她一眼看中的霜质文人,若真是副软骨头,岂非是她看走了眼?不过文人傲骨终是给旁人看的,在她面前,却万不能再端着梗着,需得温顺乖巧、听话顺从。
“却愁这次打算如何?”
“先押去内狱水牢仔细盘问,本宫要知道他究竟是如何逃出去的,有没有人帮他。”她探头左右看去,见无他人,便又问道:“那两个和他一起失踪的呢?怎么不在?”
次杏与成泉。
这二人,在张湍身边待久了,竟忘了究竟谁才是真正的主子。
崔慑回话:“回禀公主,只他自己一人,未见其余人等。”
“继续找。”她盯着张湍双眼,“京城没有,就出城去找,出城还没有,就到宛州去找。抓不到他们,就抓他们的家人。将他们两个活着带回京中,其余人等一经捉拿就地赐死。”
张湍怒目圆睁。
不等他开口,她继续说:“还有孟川。张状元全家老小,一起接入京中。今冬本宫要于摄云湖摆宴,旁人可以不来,张状元的父母却不能不来。”
“你——”张湍气急,一口叱声堵在喉间发不出。
“本宫如何?”她笑说,“本宫要如何便如何。作茧自缚,怨不得人。把他带下去,告诉内狱的人,留他一口气儿来日与父母团聚即可。本宫要的答案,却片刻拖延不得。”
崔慑领命。来时禁军宽待张湍,任他自己行走,行路速度被他压慢许多。此时揣摩公主心意,想是不必再多宽待,两名禁军直接上前将他双手反剪。
她忽然又道:“慢着。”
两名禁军慌张松开,只怕是因动作粗鲁慢待了他,惹得公主不悦。
“次狐,去取官衣。”她悠然道,“把他身上这件灰皮扒了,换一件衣裳。”
禁军面面相觑,一时间不敢动手。
“就在这儿脱。”她端坐案旁,好整以暇看向张湍。
张湍恼红了脸,恶声说:“湍可领任何刑罚,却绝不受如此大辱。”
她呷一口茶,轻飘飘吐出一字:
“脱。”
禁军们再无顾忌,将兵刃交予近旁兄弟后逼上前去。张湍后退躲避,却遭多人围堵,避无可避。两名侍卫从后擒住他双臂,一人在前将其腰带扯断。随后侧边两人抓其衣袖,动手反向猛力拉扯,直接将他灰绸外衫从中撕裂,只余中衣蔽体。
清脆笑声不时响起,她在旁看着,看着一向端方清正的张湍身陷窘境。
早该如此。
是她过于仁慈,才会有今日局面。
往常哪个不是遍体鳞伤也要求她恩赏?
什么君子正衣冠而知礼,侍奉她、顺从她,才是海晏河清殿中唯一的礼。
寂寥秋风起。
破烂外衫被践踏在地,推搡挣扎间,他发冠已斜,束发已乱,几绺乱丝迎风飘起,或斜过眉眼,或缠于嘴角。
斯文扫地。
他缓缓上前,躬身欲捡地上衣。
禁军踩着衣角,任他拉扯却不动分毫,引得哄堂大笑。
次狐快步送来官衣,得她指示,方敢奉上前去道:“张状元,换这身衣裳吧。”
“不换。”他冷冷回话,仍固执地去捡自己的旧衣。
她懒懒道:“张状元没手没脚,不会穿衣,你们来教教他。”
“是!”
经刚刚一番折腾,禁军们再不拘谨,壮了胆子,捋起袖子,放开手脚上前。一人扼住张湍脖颈,将人举起,引来满堂喝彩。眼看其白面憋红,方才松了手将人摔到一旁:“白脸秀才这就憋不住了?——哦不对,是状元,小的们伺候状元爷更衣。”
两人将他架起,欲套衣衫,却见他曲肘抗拒。
“兄弟们,把他这两条胳膊卸了,方便穿袖子。”
闻言,她抬手道:“等等,日后他还要在本宫面前伺候,人得是个囫囵的。”
“公主请放心。”一名禁军答道,“咱们有法子,将他这两天胳膊扯脱臼,等穿好衣裳再装回去,不会缺胳膊少腿。”
“那就好。”她安心继续看戏。
禁军们常年操练,手底都有功夫在,说要卸了胳膊,咔咔两声,张湍煞白了一张脸,两条胳膊便无力垂在身侧。
朱红官衣这便轻而易?????举套上了身。
待将胳膊接好,一人忽然朝他后背猛踹一脚,大笑喊道:“快给公主磕头!”
这一脚猝不及防,他站立不稳,踉跄扑上前去,几乎扑到她的脚边。
她吓了一跳,手中茶盏直丢出去,一盏温茶恰淋在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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