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字句句,皆叩在那山贼心头。从她说出行兵布阵时,这山贼心中已有动摇。听到劫粮猜测,因其极短时间内的准确判断而脊背生寒,忧惧惶恐,是以色厉内荏,妄以声势压人。最后一句,更是直切要害。
她戏谑笑道:“怎么?没有这个胆子?”
“寨主岂是你三言两语说见就见?”
“骑兵行军,十二人编队,七前五后相互照应,你们这是五城兵马司的路子。”白双槐已将绳索砍断,她驱着马向山贼靠近,相差不足三尺远时拉稳缰绳:“你们寨主,或是军师、谋士之流,大约是五城兵马司或者京周兵将出身。近几年京周武将调动,应轮不到银州附近,即便轮到,日常操练的战术亦不会忽然更改。如此说来,最有可能是在三年前。蝗灾波及银州,上将军陆文槛的儿子陆亭曾带人马到银州赈灾,指挥训导你们的,是陆亭麾下。”
山贼们面面相觑,听这一通分析后道:“你说的这些我不知道。你想见寨主,我可以带你去见,但车里那两个,听了这么多不该听的,绝不可能留她们性命。”
“你抽出三人随我去见寨主,另两人牵拉马车。她们的命,你拿不走。”她回头瞥向白双槐,“看好她们。”
白双槐领命守在车前,山贼迟疑片刻后咬牙应道:“好,我答应你。你应该清楚,就算我让开位置,你骑着马也跑不掉。见到寨主,若你是个没有用处的废人,兄弟们有得是法子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赵令僖对此并未作答,只冷笑一声,扬鞭策马。为首山贼另点出三人,与她同行,一路直奔野地高山,至日落月明,几人抵达寨门前。山贼叫门,互对过口令,实木大门缓缓启开。她抬眼扫过望台楼墙的灯盏,又看过门内,心中有了估算。
“齐哥怎么这么快回来?这女人是谁?”
“大哥还在里屋玩着,今儿受了气,心情不太好,知道你们没办成正事要发火的。带个女人回来也不顶用啊!”
“是啊,齐哥你们要不先去躲躲?”
为首山贼姓齐,名叫齐七,听着围上前来的兄弟们七嘴八舌,刚要将身后的赵令僖抓上前,手掌落下前生生刹住,改作侧手相请:“姑娘怎么称呼?”
“喜。”
“喜姑娘,这边请。”齐七推开人群道,“都等着,待会儿我请弟兄们吃酒。”
齐七带着赵令僖穿过排低矮茅屋,在座木屋前放缓脚步,屋内火光熠熠。
忽然间,一声尖锐凄厉的惨叫,刺破夜空,在山巅回荡。
是女人的惨叫。赵令僖停住脚步,正眼看向那扇木门。她想起刚刚外边那些山贼说的话,和被丢去乱坟岗的女人。如此看来,这个山寨中的匪首,心情不佳时惯爱虐打女人。
齐七问:“喜姑娘这是怕了?”
“这些女人,都是从哪里找来的?寨中还有多少?”
“山下掳的,也有底下村民自己送来换粮饭的。”齐七不以为然,“后山还关着十多个吧。你要是不能叫大哥满意,就求求菩萨能和后山那些多作几天伴吧,不然就跟里屋那个一样。”
她未应答,兀自向前叩响房门。
隔着一层薄薄的房门,她听到屋内无法压抑的哭泣声——不止一人。
“谁?”屋内传来轻快的笑问。
她凝眉看向齐七,齐七赶上前来回答:“大哥,是我,齐老七。去那边的路上碰到个女人,想着带回来给大哥瞧瞧,耽搁了些时间。”
屋内静了片刻后,房门骤然被拉开。血腥与焦糊气息交织,扑入口鼻之间。她掩住口鼻,抬眼瞥向门后人的脸,眉头紧蹙,片刻后缓缓舒展。
“齐老七,你最好——”阴森的语调戛然而止,“……干得好啊,齐老七,去把屋子里那两个拎出来扔了。”
齐七见对方喜色难掩,急忙喊人到屋内收拾残局,屋内两名女子一残一伤,被拖去后院,不知生死。她未开口,与被拖行的女子擦身,入室后于主位缓缓落座。
“我当是谁。”她的右臂轻轻搭在案边,侧首抬眼瞥去:“落草为寇,占山为王,倒是风光。”
侧前方不远处,右眼残疾的晏别枝欢喜难耐,带着满身血气走到她身前,直直跪下,捧起她的双足,面颊贴着脚背低语:“公主,属下日思夜想,只想有朝一日,能再侍奉公主左右……”
“想念本宫?”她收回脚,向下踩在晏别枝的心口,稍一用力便将人蹬开:“你可知道,本宫如今是个死人?”
“公主放心。”晏别枝忽而变了脸色,左眼中满布杀意:“近处几个山头的山贼都已在属下麾下,等这两日拿到粮草,就可举事。属下是要为公主复仇的,从未奢想过还能见到公主。属下到底是和公主有缘,竟能在这时节与公主团聚。”
晏别枝陡然笑起,跪行向前,紧紧抱住她的双腿,脸颊贴着小腿不住摩挲:“属下对公主赤胆,天地可鉴,才叫公主来到了这里,来与属下重逢。”
“晏别枝。”她只觉恶心,动了动腿试图将人踢开,却不见成效,沉声骂道:“滚。”
骂声入耳,晏别枝张开紧闭的左眼,阴沉着脸,缓缓站起身来。
“你说得对,你已经是个死人了。我何必在意一个死人的态度,也不必听一个死人的命令。”仿佛是恍然大悟般,晏别枝脸上铺开诡异的笑容,缓缓倾身向前,两掌按住座椅扶手,将她圈在自己怀下。
两旁的火盆将他的身影拓印在她身上,她被阴影笼罩着,左掌探出衣袖。
“晏别枝,你知不知道,”她忽而笑起,“能和死人说话的,只有死人。”
话音刚落,一柄短短的匕首刺入晏别枝的心口,热血喷洒而出,落了她满脸满身。
她的手很稳,匕首的落点很准,刺入心口只在瞬间。晏别枝眨了眨眼,气力随着血液喷出而迅速流逝,他伸出手,想要扼住她的脖颈,想要捏碎她的喉咙,可已没有力气。他甚至没有力气支撑自己的身体,缓缓跪倒在地,趴伏在她双腿上,而后被她一脚踢开。
解决起来比她想象中更加容易。
她坐在原处,轻轻向前探身,看着倒地的晏别枝微微笑起。
咚——
木门突然被人撞开,木屑横飞,她惊得起身,盯着门口,见是庄宝兴冲来,这才松了口气。片刻后,又一人提弓现身,夺步上前,轻而易举越过庄宝兴来到她的面前。庄宝兴见状,退出屋子,向外远去继续忙碌。
而在屋内,在她面前。
只余张湍。
那张清润如玉的脸颊染上血迹,那袭干净整洁的衣衫沾了污秽。
就这般停留在她眼前,一言不发。默然许久后,他忽然搭箭上弦,拉弓如满月,箭尖指向生死不明的晏别枝。松弦,箭矢自其眉心贯穿头颅。
她的心骤然猛跳。
他默不作声,弓矢被丢掷在地,面上毫无表情,脚下已将晏别枝狠狠踢开。而后,他在她身前半蹲下身,抬起衣袖,轻轻覆上她的脸颊。
衣袖布料粗硬,磨得她脸颊泛红。她握住他的手腕,想要将他的手掌拉开,却被他反手按住。衣袖仍不住地擦拭她的脸颊,将脸上猩红的热血一点一点擦拭干净。
她挣着手,冷眼冷声:“张湍,松手。”
他不回答,右手只一味地擦拭,左手钳住她的双手,身躯阻在她身前,迫使她端坐原地,无法动弹。
“张湍,你松手。”
脸上的血渐渐被擦拭干净,肌肤上换了红色。他终于停下右手,松开左手。她好似得以喘息,想要站起身离开,却被他逼在座椅间无法动弹。
他伸出手,落在她的衣襟上。
衣上的扣结绑带被他一个个拆解。
她万分惊愕地看着他,神情专注,眉眼庄严,执着地在她的阻拦下,将绑带扣结一点点解开,直到在她挥舞着手臂的同时,将她的外衣剥下。
“张湍,你疯了?”
“张湍!”
他终于停了手,抬眼看着怒不可遏的她,仿佛僧道在神像前低声颂唱经文般,低声开口:“他的血,怎配淋在你身上?”
膝盖轻轻点在冷硬的地板上,他半跪在她身前,稍稍抬头才能望见她的面庞。
眉眼间的冰霜在他的低语声中瞬间融化,她哑然失声,垂眼回看。
她看到他眼中无尽的忧虑与愤恨,看到不该属于他的热烈与欲望。她不知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只知此时此刻,他仿佛是深林中的凶恶猛兽,亮出了久藏的獠牙利爪。
可在转瞬间,那獠牙利爪化作无尽温柔的掌,轻轻落在她耳侧。
指腹灼烫,擦过耳廓,留下一带红痕。
她?????在他的注视下莫名红了耳,她看到他眼中的柔情,不由自主探出双手,捧上他的脸颊。身躯微微前倾,她与他缓缓地靠近,贴近,最终,是轻轻的亲吻。
本是蜻蜓点水,却经他的手,化作倾盆大雨下的惊涛骇浪。他拥抱着她,掌心贴在她的腰脊后颈,无数次想要野蛮粗暴地将她牢牢锁住,再无数次用仅存的礼乐诗书将自己驯化成人。他贪婪而又克制,猛烈却又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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