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子说话间手中动作不停:“善堂开了有些年头了,只要顾得上,年年都有。丰年还好些。遭逢饥年灾年,就顾不得这些了,能给上口吃的就算好的。”
“是早先立下的规矩?”
“可不是吗。”厨子笑说,“老板们都是跑江湖的,满天下跑,赚到金银就送回这儿来。可这天底下穷苦人多了去了,都是无底洞啊。”说完摇了摇头,一盘饺子已经包好,厨子端着饺子,等到水沸下锅,三起三落,队中每?????人能分得五只饺子,虽不足以填饱肚子,却也是一年到头难得的荤腥。
张湍心中低叹。
莫说荒年,即便是丰年,天底下也多得是难以温饱的穷苦百姓。这一路上,他们见了太多。从前他总以为,朝廷清明,官府勤勉,百姓自然而然能过上好日子。可这半年走访下来,他竟完全看不到万民安康的希望。
她却说:“天下没有无底的洞。”
张湍转眼望去,见她绕过布善的棚子,径直跨入善堂门内。张湍随之跟上。
“姑娘找人?”善堂内忙碌的女子见到赵令僖,忽然停住脚步。
她回说:“你们这里,能否借宿?”
“倒是可以。”那女子上下打量着赵令僖与张湍二人,“只是堂里有不少孩子,只怕有些闹腾。而且供旅人借宿的屋子都是通铺,只怕二位住不习惯。”
“无妨,住得惯。”她解下斗篷,“有要帮忙的地方吗?我们在这儿借宿,总是要帮把手的。”
那女子也不推让:“后院堆着的菜还没淘洗,若要帮忙,可将菜洗了。我叫撷春,等洗完了记得叫我。”撷春说完,就抱着东西快跑上楼。
赵令僖径直走到后院,院中有处花架,架子后堆积着小山似的白菜。两人挽起衣袖,拉过小木凳子,在白菜堆边上忙碌起来。
张湍掰着白菜问道:“你说天下没有无底的洞。想是有什么法子?”
“天下田地那么多,怎会养不活天下人。”
赵令僖所言,他并非没有想过,却是历朝历代都束手无策的事。于是低声道:“可天下田,却非天下人尽有。若将天下田分与天下人,恐要生乱。”
“因是那些手握田地的大户豪绅,与权贵高官们,”她忽而想起此前的话,莫名一笑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盘根错节,纷杂难解。”
张湍微微一怔。
这话,是他当年巡查原南,对原南官场贪墨之事所做评价。而后她便觉烦躁,是以快刀斩乱麻,几乎将原南官吏屠杀殆尽。
“公主。”许久不提的称谓脱口而出,张湍四下望去,见无旁人,方才安下心来道:“娘子,天下不比原南,当年事后,原南休养许久方得喘息,百姓亦是遭殃。若以此法推及天下,岂不是要生灵涂炭?”
赵令僖放下白菜:“不过逗一逗你,慌什么。即便我想,如今我又哪来的能耐。”
张湍默不作声。
他们穿过原南地界时,沿途多有留意庙宇庵堂道观乃至生祠,发现不少供奉观音的寺庙中,观音神像以赵令僖的面容为模。历朝历代,都不乏以吉兆天命为由举事者。这些散布在原南、辽洋的观音神像,假以时日,倘若传遍九省,届时赵令僖若要举事谋逆,会有多少心中信众跟随?
她不是没有这个能耐。
只是此刻没有。
张湍再度开口:“倘若来日——”
“来日也不会如此。”赵令僖回眼看他,与他双目相接:“杀尽百官,仍有新官替之,杀尽富商,仍有新商替之,代代无穷。我知道。”
善堂人搬来水盆,虽是眼生,也未多问,打来井水供他们冲洗白菜。
井水冰凉,两人的双手很快被冻得红肿,赵令僖撩起些凉水泼上张湍脸颊,忽而笑起。听着轻盈笑声,张湍松了松神,跟着笑起。
等到一堆白菜洗完,赵令僖合起双掌,呼气在掌心取暖。张湍向前靠近些许,掌心贴上她的手背,轻轻地呼出热息,熨帖着她冰冷的双手。她愣了愣神,抬眼盯着近在眼前的张湍,他神情庄重,眉眼低垂,一丝不苟地盯着她的手掌,仿佛捧着稀世珍宝。
自离开辽洋,跨进原南地界开始,长长久久地相处,她似乎渐渐将往日的风雪抛诸脑后,对他愈发的宽容柔和。
一朵雪花颤颤飘落,跌在他的鼻尖。冻得发红的鼻头上,那朵洁白的雪花尤为显眼。
她怔怔盯着,直到雪花融化,她的手掌也变得温暖。
她骤然抽回手掌,起身向楼中走去。
张湍坐在原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头微沉。
除夕夜里,善堂一同守岁,后院时常响起炮仗声,善堂收容的那些孩子们唱歌跳舞,喧嚣非常。她躺在通铺上,左右的住客现下都在楼下欢闹守岁,屋子里空荡寂静。
张湍叩响门,端着汤碗进屋:“撷春姑娘送的饺子,趁热尝尝?”
她没有起来,只抱着被子转了转身,看向桌边站着的人。张湍将汤碗放在桌上,回头看她:“饺子泡久会烂——倒底也是撷春姑娘的一番好意。”
她坐起身,微抬抬下巴,示意张湍将碗端来。
张湍默了片刻,端着碗,提着勺子,在床边坐下,舀起只饺子,轻轻吹去热汽,送到她唇边。
她原意只是坐在床上将饭吃了,未曾想到张湍会错了意。看着勺子中白白胖胖的饺子,她少许迟疑后,刚要去尝,就听到门外吵嚷。
“娘子,我买了烟花,要去放烟花吗!”
是白双槐的声音,很快人就闯进了屋子。白双槐望着床上两人,双手挥舞着的烟花停滞在空中,屋内忽然寂静无声。
“娘子,我找来了麻将,咱们正好四个人,可以玩一玩!”
紧跟着来的是庄宝兴,抱着方木盒,兴冲冲来,看着站在原地的白双槐有些莫名,待绕过白双槐后,看到屋内二人的目光,亦是不知所措。白双槐率先收起烟火,拖着庄宝兴跑开。
“他们两个也住这间。”赵令僖淡淡道,“今晚有得闹了。”
说完,她自然而然地将饭碗汤匙从张湍手中接过。
“是吗。”张湍站起身,“我下去看看。”
去看什么?
他不知道,只知他不敢再留在这里。
赵令僖吃完一碗饺子,重新蹬上靴子,端着饭碗下楼。后院点着篝火,角落的积雪也被这篝火热气烘得融化。许许多多年岁不一的孩子们三三两两成群,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赵令僖穿过人群,将饭碗放回厨房,出门时,忽然听到一声响。
她循声抬头,夜幕中展开一朵绚丽烟火。
另一簇烟火窜上天去,她循着烟火的轨迹向下追寻,看到房顶瓦上,白双槐正站在屋脊上高高举着烟火,一旁庄宝兴骑坐在屋脊上,抱着白双槐的双腿,以免他不慎跌下楼去。
张湍呢?
她忽然在想。
“娘子。”身旁适时响起呼唤。
她转眼看去,张湍抬起手,送来两朵绢花:“刚巧见到这里有,讨了两朵来。”
绢花在他手中绽放,比之天穹焰火更加绚烂。
“这里没有镜子。”她没有去接,缓缓说道,“你帮我戴上?”
张湍抬手,指尖微寒,拂过她的鬓角,抚上荆钗布巾包裹的发髻,小心翼翼将布巾荆钗卸下,将那两朵绢花簪在髻间。
天穹再度炸开烟火。
火光闪烁,落在蕊间,乍然春至。
? 第106章
夜幕回归宁静。
耳边孩童嬉闹声中,藏着她的絮絮低语。
张湍屏息凝神,静静听着。
“当年除夕家宴,父亲为姑姑梳发簪花。”院中篝火灼灼,为绢花描画金边,照得她面若明月:“九泉下,父亲与姑姑,想已团圆。”
他记得殿前初见,她满头青丝披散如瀑,不加珠饰。取醉园中再会,她以蝴蝶为饰,发间金玉珠宝不计其数。不知何时起,她卸尽簪钗,仅余绢花妆点。他以为她喜爱绢花,故在撷春粘花组枝时,借来几朵花瓣,亲手做了两朵。
却叫她想起伤心事来。
“阿喜姐姐,你会弹琴吗?”篝火边的女孩欢快跑来,“撷春姐姐在库房找到几张琴,我们都没听过。撷春姐姐和胡叔她们都不会,叫我来问问阿喜姐姐,哦对,还有舒哥哥。”
她俯身向女孩笑道:“那就劳烦你带我去看看琴。”
女孩欢天喜地,拉起她的手向楼中去。
撷春已将库房翻出的五张瑶琴擦拭干净,她逐一试弦,找出还算完整的一张,简单调过琴弦,便随她们到篝火前。两个小孩抬来方桌,女孩抱来座椅,她将琴端放桌上。面前是熊熊火焰,她的手指愈暖,在孩童们满怀期待的目光中,轻轻起弦。
仍是《离支词》。
曲中写着长夏斑斓、盛世繁荣,孩子们静静听着,火光落在眼中,熠熠明辉。
张湍与孩子们并排静坐,听到繁华盛景下挣扎求生的□□,看到花团锦簇后苟延残喘的悲泣。再无往日歌舞升平、海晏河清。
一曲终时,孩子们争先恐后涌上前去,将她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询问与赞美。双手按在弦上,她抬眼越过火光,看见篝火后站立的张湍。今夜细雪冰寒,他穿得单薄,风吹过时,身影随衣袖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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