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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前御史 (扫红阶)


  “你的礼我已受了,岂能不听,站起来说吧。”
  女子迟疑再三,最终缓缓起身,低声道:“这事能不能私下里说?”
  她转身看向众人道:“你们都先回吧,记得养好身子,善堂还等着你们帮忙。”
  等人散尽,她带着那女子入善堂坐下,端盏热茶,令其放松心身后缓缓道来。
  “我家妹子,是被她丈夫送给寨主的。”女子刚说一句,肩背便不住发抖:“托娘子的福,人囫囵救了回来,可是回家后,她丈夫不肯要她。说她被山贼们糟蹋过,不干净,不配进家门。我家妹子一晚上投了两次井,我怕她再想不开,把她捆在床上。娘子——”说着,那女子又跪下:“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想求娘子想想办法。娘子连那些山贼都能制伏,帮帮我这可怜的妹子肯定不是问题。”
  凝眉听完,她将人扶起后道:“你先回去,将你妹妹带到善堂来。”
  白双槐领命套上马车,带着那女子回家接人,出门时与张湍擦身而过。
  张湍抱着几叠宣纸,手提竹篮,篮中是笔墨砚台。他将东西交给撷春后,听说刚刚门前道谢的事,暗自欢喜片刻,便登楼去寻赵令僖。
  赵令僖知他回来,正在楼梯前等着。
  她垂眼看着张湍拾阶上楼,直到他在两级台阶下停步。
  “张湍。”
  张湍轻抬双眼,微微仰视着近在咫尺的她。
  “你回来时遇到小白了吧。”声音低缓,带有些许疑惑:“是名从寨子中带回的女子,她妹妹也被抓入山寨,回家后被丈夫嫌弃,心伤之下自寻短见,好在是人救回来了,却仍想不开。”
  他的呼吸愈发轻缓,几近屏息。
  “她丈夫觉得她脏。”她低眼看去,“你呢?”
  记得张湍也曾数番寻死,是以心觉好奇。
  忘记是何时起身有俗欲,而她心中所有欲望从来不加遮掩,故而设檀苑、训檀郎,以觅欢愉,以作纾解。她不在意那些檀郎是否心甘情愿,因最终能侍奉于她的,皆是心甘情愿。于她而言,寻欢作乐与世人争名逐利并无区别。人不厌金银多、不惧名利高,又岂能忌心中欲、色中相。
  倘若无忌,便无肮脏洁净之分。更不应因此寻死觅活。
  “公主。”张湍低首垂眉,“史书刻有数千年,何必论一时对错。”他亦茫然,心中空荡,没有答案。他不知她是何意,却生怕叫她难过。她的过往,世人尽知,他曾因此心觉耻辱,又曾因此心怀嫉恨。他不敢认下自己曾以权谋私,将薛岸等人发配蛮荒之地,更不敢回忆,昨夜自己是以何种心情置晏别枝于死地。
  是他擦去血污的动作叫她生疑吗?
  “非是净污之辩。”他又仓皇低声,“是嫉恨,是湍,心有嫉恨。”
  似乎答非所问。她忽而想起淋了满身的血污,和他执着擦去血迹的动作。他不是疯癫,他神智异常清醒,直至此时此刻都清醒至极。
  “嫉他什么?又恨他什么?”
  袖间双拳紧握,他几乎将牙齿咬碎,最后泄了力:“心有痴妄,故生嫉恨。”一经开口,便松了口气,继而又道:“净污是假,嫉恨是真。人皆有独占之心,难容他人染指。”
  “独占。”她俯身贴耳,“你说,你想独占本宫?”
  吐息如手,乱他心弦。
  心中思绪千回百转,最终,他吐出一字,语气坚定,而后抬起双眼。
  “是。”
  自雪夜宫变,鸩酒入喉,情思狂涨,自此覆水难收。
  是他曾怯懦迂腐,圈禁于史册经书,心有所思,而口不敢认。
  心中嘲声沸腾,不止不休。悦琴音为风雅,悦情|欲为低俗?荒谬。至今日,他才敢将心念剖开。他张湍,自始至终,都是因情|欲所导,落足迷梦泥淖,继而越陷越深,无法自拔。克己复礼令他困身水牢,他将琴弦视为稻草。水中稻草,岂能救人?驼身稻草,岂能杀人?
  不过是自欺欺人。
  不过是顺水推舟。
  凭欲生情亦为情,因何为之羞?因何为之耻?
  “是。”他再言之,蓦然探出双手,将咫尺外、心魂中的她拉入怀中。他将人抱起,开合房门,极尽温柔地将人送上床榻。
  她坐在床边,稍有愣神。她从未想过,他会有如此笃定的陈辞。好似从她离开皇陵,被他劫马带回王府那刻起,张湍就不再是她知道的张湍。
  他抬起她的手掌,轻按在自己喉间。
  “早已立誓,生死由你。”他沉声低语,嗓音边缘仿佛带着雾气。他吻过额头,吻过眉心,吻过鼻尖,吻上双唇。占有是野兽本能,人亦为兽,本性如此。他亦如是。
  扣结绑带在他指底逐个散开。
  ——他想要无穷无尽的占有。
  “张湍。”喉间手掌脱力垂落,带着水音的低唤在他耳边响起,“张湍,等等。”
  他睁开眼睛,满含情意的双眼深深望着她,对她将出之语倾耳聆听。
  “孝期未毕。”她回望道,“你我皆是。”张湍父母过身刚过两载,先皇驾崩仅去一岁,他们本都是戴孝身,何以窃云雨?
  倏忽风来,吹开房门,眼中情思渐次消去。
  他醒了神。
  “抱歉。”他仓皇站起,背过身去,不敢再看。
  衣带绳结缓缓系紧,她低声轻笑,却未应答,话锋转道:“你要办义学?九省未曾走完,长留在此,朝中恐怕不好交代。倘若哪日圣旨来寻,我在旁边,你该如何回话?”
  “他不会知道。”张湍垂首应声,“在你想要他知道之前。”
  “如此最好。”指腹抹过唇角,起身与他擦肩,兀自向楼下去了。
  她也在逃。
  曾经予她无限欢愉的乐事,如今她竟惧于面对。心中所欲,脑海所思,她难明了。是碍于怨恨,或是碍于情思,亦难明了。与其细细分辨,不妨早早躲开。
  他是赵令彻亲命的首辅。
  是亲自带兵逼入禁宫的逆贼。
  她不该节外生枝。
  “娘子,官府来人了。”撷春气喘吁吁,拦在她身前道:“官府听说娘子救了那些被掳的女子,说是要给娘子嘉奖。可我看来者不善,娘子快先躲躲吧。”
  “来了几人?”
  “少说有十多个,那阵仗,仿佛要来拿人的!”
  她稍感困惑,现今还在年节,照理官府只有数人值守。除非——有谁走漏了风声。
  作者有话说:
  没错,小张大人从做春|梦开始就在逐步沦陷,早就被撩动了,表面疯狂克制,内心越来越藏不住,其他所有都是借口。
  张湍是,因欲生情。
  阿喜是,因情避欲。
  ? 第109章
  “撷春姑娘,烦劳将此事告知舒先生,让他出面化解。我往库房避避风头。”
  送走撷春后未作停留,赵令僖自院中正做活的孩童口中得知庄白二人所在,转向库房稍停片刻后,兀自去寻两人。不久,庄宝兴套辆马车,在后门接上赵令僖与白双槐后,于街巷几经迂回后出城。
  再抵山寨已至深夜,寨门仅余两盏灯在晚风中摇晃。庄宝兴拍响大门,稍作等候才有人声:“谁啊?大半夜的。”
  “喜娘子有事来寻。”
  门骤然拉开,应门人是齐七,瘸着腿快步迎上前问:“喜姑娘,不是说五日后再来?怎么这会儿就来了。”
  “进去说。”
  在齐七带领下,几人经过血色未褪的厅院,跨过破碎的堂屋屋门。沿途及屋内皆未见其余人,昨日分外热闹的山寨,今日已如荒凉废墟。
  “寨子里兄弟们散得七七八八,还有六七人,在后院屋里睡了。”齐七倒了杯冷水解释道,“今晚是我值夜,所以才醒着。”
  赵令僖接过水杯,含笑望着齐七:“看得出,你是个聪明人,窝在山头做山贼岂非埋没了?如今我有条明路,你可愿听上一听?”早在初见时,她就看出齐七足够聪明,虽嘴上强硬,却是老实听她将话说完,否则她断不能如此轻易地杀死晏别枝。
  齐七犹豫片刻后问:“在听这条明路前,喜姑娘能不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想知道我的身份?”
  “是。姑娘虽然穿得是寻常百姓家的布衣,但是周身贵气逼?????人,不会是普通百姓。”齐七忧心道,“姑娘愿意指点,齐老七我肯定是感恩戴德,可也要知道将来是跟着谁走这条明路。”
  她笑问:“看起来,你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我听说五城兵马司有位女指挥使,曾经四处率兵剿匪。”齐七掂量着说,“这两年却突然没了音信,有说是嫁人了,也有说是犯了事被革职了。姑娘是不是姓崔?”
  “崔兰央曾经倚靠靖肃公主,得到指挥使的职位,后却背叛靖肃公主。如今新皇登基,自然不会再重用她。”她喝下杯中冷水,“——我不姓崔。”
  齐七疑惑许久,反复思索,恍然大悟后扑跪在地:“草民有眼不识泰山。”
  “那你该知道,如今的我该在何处?”
  “在,在……”
  冷汗骤然浸透后背,靖肃公主被贬为庶人、挫骨扬灰的圣旨,早已传遍九省。齐七心中暗自后悔,悔不该多嘴去问。靖肃公主此刻该是个死人,是坟堆里的一把灰,眼前活生生的这位,叫他半猜半问得出了真实身份,指不定就会要了他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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