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令僖戴好幕篱,起身下车,问那老尼:“离开时师叔精神尚佳,怎会突然圆寂?”
老尼回答:“居士离开后,缈音师太曾唤僧人入内,只留两句遗言便含笑圆寂。想是从前心有症结,今日与居士一会,凡尘再无挂碍,得以证悟圆寂。此为喜事,居士不必伤怀。”
“原来如此。”
“依缈音师太遗言,明日一早即将肉身火化,请居士今日留宿静殊庵,待火化后,就可带骨灰离开。”
“全听师太安排。”
张湍在车中听得明白,心中稍有松快,缈音既有遗言,便不会是她亲自动手。大约是那缈音心怀愧疚,这才羞愤自尽。
庵堂夜里不留男客,张湍便与庄白二人一同守着马车,倚着巨石桐树睡了一宿。次日一早,殿后升起浓烟,待烟气消散后不久,赵令僖怀抱瓷坛离开庵堂。
庄宝兴思来想去,最终问道:“娘子,要先送缈音师太吗?”
依照原本安排,若能在静殊庵找到缈音,离开桐峡县后,就去陵北银?????州拜祭。如今缈音倒是找着了,可多了这么一坛子骨灰要送,恐怕又要绕路。
“去银州。”
“去银州?”庄宝兴似懂非懂,许是要先去银州拜祭,随后再送骨灰。刚要启程,庄宝兴忽而想起观音像,又道:“娘子,观音像打听到了,是县城有个工匠雕的胚,要去找吗?”
“工匠?去看看。”她将装有骨灰的瓷坛放在马车角落,将张湍带回的供品抖出后,用那缎子盖住瓷坛。
静殊庵距县城不远不近,马车缓行,至后晌才入了城。途中一番打听,很快找到那名工匠。工匠铺中摆着些半高的雕塑,佛陀菩萨、三清玉皇,应有尽有。而观音塑像,无一例外,皆与赵令僖面容相同。
张湍在铺中拿起座尺许高的观音像,好奇问道:“师傅,你这观音像有些特别,与庙里那些观音不大一样?”
工匠笑说:“有眼光,我这观音像是真真儿的菩萨脸,我见过的,同那些庙里杜撰的不一样。”
“菩萨脸?你是说,你见过菩萨?”
“见过。”工匠擦干净手,又拿手巾将张湍手中塑像上的浮灰擦去:“这眉眼口鼻,都是照着我见过的真菩萨雕的。要请一尊吗?要请的话,你再带着去桐峡县的静殊庵开个光,保证灵验。”
“这一尊菩萨,要多少银子?”
“不多不多,咱们都诚心向佛,只为结个善缘,留十两工钱就成。”
张湍掂了掂手中塑像,看这重量,应是石头。看雕刻工艺也稍显粗糙,十两银子属实是漫天要价。张湍低声笑笑,摸出锭银子道:“这是二十两,我想知道,你是在哪里见的菩萨真身?大家都是诚心礼佛的人,我也想去碰碰运气,说不准也能瞧见。”
工匠接过银子,大喜过望,回说:“你去原南宛州,至于碰不碰得上,就不一定了。”
又聊几句,发觉再无其他信息后,张湍带着塑像上了马车。
赵令僖见他手中观音像,取来细看,脸色青白。
“那工匠雕得观音塑像,都是如此。已不知散出去多少。说是曾亲眼见过菩萨,这就是菩萨的脸。”张湍低声道,“我问他在何处见的菩萨,他说是在原南宛州。”
“宛州?”
赵令僖忽而想起,当年去原南巡查,原南各级官吏汇报时曾说原南百姓感念她拨粮赈灾,要给她修生祠奉祀。后来时任原南总督意图加害于她,骗她到座城皇庙中,她见庙中神像与她面貌不同,特准了塑像工匠来为她描下丹青,重塑雕像。
许是那时留下的丹青,不知何时流传开来,被这工匠看去,编了套谎话。
张湍问道:“娘子有答案了?”
“大约知道。暂不必理会,此去陵北,从原南绕行。”
知会庄宝兴后,她取出舆图细看。从辽洋去往陵北,自红鹿平原穿行而过最为省时,但这观音像,却叫她有了几分兴趣,从原南绕行也无不可。
想要还朝,除却沈越所说的准本,还需一个契机。
而这观音像,或许就是她所需的契机。
要行远路,庄宝兴驱车在县城中购置衣物被褥、水筒干粮。备足后碾着黄昏霞光出城,连夜赶路。为求方便,张湍的马贩售给县城马夫,与赵令僖同车而行。
行出县城后不久,赵令僖合上舆图,伏在松软棉被上缓缓睡去。那座观音塑像搁在她的身旁,随着马车颠簸摇晃,在车轮碾过一颗凸起的石子时,陡然倾斜倒下。张湍眼明手快,探身向前,右掌承接塑像。石像沉重,他出手时没能使上力道,右掌生生被塑像压至车底。
车内响起一声闷哼。
石像砸手掌的痛被咽回腹中,他小心翼翼托起石像,捧在怀中回身坐好。
她伏身棉被,似在睡梦中。
而在梦中,她的左眼微微启开一线,将车内变故尽览眼底。
? 第105章
一路风尘,至今岁除夕,马车驶入银州城内。
各处爆竹声此起彼伏,街巷幼童三三两两聚集,拿着根香围在炮仗周遭,等到点燃引信,便有轰然散开,躲在四周挤着眼睛,等待着炮仗炸开。
马车行过一条小巷时,车轮边上突然一声炸响,惊得赵令僖心头猛然一跳。
“娘子别怕,小孩子放炮仗呢。”白双槐喜声不减,“娘子从前放过炮仗吗?今天除夕,银州城这边的习俗,放炮仗、挂灯笼,吃饺子、守岁火。我小时候,家里只有除夕夜里舍得烧柴火,一家人围着炉灶,一烧就是一整夜,直到第二天天亮。”
赵令僖笑说:“在城中不会耽搁太久,若是银州城到瓶县路途不远,还能赶在子夜前回去。今夜都在你家守岁火。”
“娘子不知道,我小的时候,村里遭了瘟疫,大部分人都没了。”白双槐语调平淡,十多年前的事,再如何惨痛,如今提起,那些悲伤业已消磨殆尽:“当年还是银州城的善堂知道我们那儿染了瘟疫,带着郎中和草药赶去,救了剩下的人,全靠他们,我才活了下来。”
“善堂?”她头回听说这样的名字,“是什么样的?”
“银州城的善堂有好些年头了,就是平时布善施饭、义诊赠药这些,帮帮城里的穷苦人家,做善事积功德。”白双槐四下一看,“说起来离娘子要去的地方也不算远,等娘子忙完,还能去看看。他们除夕夜还会给城里的乞丐发饺子呢!”
“发饺子?”张湍亦觉好奇,“寻常施粥,都是熬煮米粥,一锅煮起来也方便。发饺子倒是罕见。”
“何止呢,除夕发饺子,元宵发元宵,端午有粽子,中秋有月饼,重阳节还能领到茱萸糕。年年岁岁都是这样。”白双槐越说越喜,马车都快了些。
车内二人愈发好奇,等到了城郊一座破落旧巷前,马车停住。
赵令僖从马车角落里拉出瓷坛,紧了紧身上袄子后抱起瓷坛下车,张湍拿起斗篷紧跟其后,下车后为她披上斗篷,绑好衣带,戴上兜帽。帽边雪白的绒毛擦着她的脸颊,她觉得不大舒服,扭了扭脑袋。张湍瞧见,出手将那贴上脸颊的绒毛拨开,随后与她一道走入巷中,去寻缈音——或说殊菩提口中的故宅。
宅子门上挂着的陆字被蛛网遮去大半,门前积雪几乎淹过锁环。张湍扯扯铜锁,见锁环锈迹斑斑,稍加用力,铜锁与锁环一并被扯下。他无奈握着铜锁,费力将木门推开。
门后亦是厚厚积雪,张湍在前蹚出条小路,赵令僖踩着他的足迹跟上,一路穿厅进院,最后在内宅前停住。张湍将房门挨个推开,终于找到摆放牌位的灵堂。取出火折子照亮,在屋内看了一周,除了歪七扭八躺到的牌位,空空荡荡。他将牌位上的积灰擦去,木制牌位也有朽蛀,却仍不难看出其上字样,确定之后,他将赵令僖带入屋内。
瓷坛摆上灵桌,两人将牌位一一擦拭干净,摆放整齐,而后离开。
赵令僖始终一言不发,但张湍已经明了。
白双槐探头向巷内看去:“娘子,我看那宅子还荒着,买下来想必要不了多少银子。”
“不必。去你说的善堂吧。”
庄白二人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随即驱车赶向善堂。
马车停在街前,赵令僖撩起帘子向外看去,善堂前,衣衫破旧的乞丐在口热腾腾的大锅前排起长队。静看了片刻后,赵令僖走下车,从队伍旁走过,目光在每一个乞丐身上打量。这些乞丐虽然衣衫破旧,但大都能挡挡风雪,不至于在冰雪中冻毙。队中间有瘦骨嶙峋的老老少少,多半是穷苦人家。
走到队首,七八个衣着破旧貌似乞丐的小工上下忙碌打杂,两名厨子动作迅速地擀皮包饺子。
她抬头看眼后方的建筑,已有些念头,门前柱子朱漆剥落,门头悬匾亦满布岁月风霜。
“回春善堂。”她轻声念出牌匾上的四字,旋即向着门内打量。
包饺子的厨子看她模样,问道:“姑娘是外乡人?”
“来寻亲访友,听说这里有间善堂发饺子,有些好奇,就来看看。”她走到厨子身边,看见盆中的饺子馅,竟有荤腥。她在民间乡野走动已大半年,自是知道寻常人间能有温饱已是不易,何况荤腥肉食?这间善堂不知做何种营生,能在除夕给全城乞丐穷人发肉馅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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