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故珠有百八,意破百八烦恼。”珠串在掌,翻覆细观。无念手中百八珠串,每有烦恼生,便去其一。而今有四缺,其一为皇帝回光返照,其二为赵令僖金蝉脱壳,另有二者,不知何时用去。百四珠串予她,是破百四烦恼?或是予她四烦恼?
若有四烦恼,其名为何?
若烦恼有相,其形为何?
“今有四缺,生四烦恼。”她再将珠串缠腕,拂去衣裙尘土,秉烛台缓缓南行,面青墙久立:“出地宫无需准备,待通路打开,梓宫入葬,拜祭过后即可寻机离去。此前赵令律贬守皇陵,起居何处?”
她有四烦恼,曰生死,曰仇隙,曰怨恨,曰爱憎,可见可现,是为皇帝,赵令律,赵令彻,以及——张湍。
“皇陵西建有营房,守陵职官日常起居都在那儿。但废太子是以罪身贬入皇陵受罚,应是在东侧望陵塔周边,那里都是被抽调来建造皇陵的囚犯所在。”孙福禄劝说,“虽说皇陵已竣工多年,囚犯狱卒都已撤回。但望陵塔还有日常值守的兵士,此时前去太过冒险。”
“险不险,也不如往日生死曲折来得凶险。”她将烛火吹灭,光线尽从身后来,在青墙上拓下灰黑身影:“将南风取来。”
半月光景转瞬即逝。
天布阴云,蕴有清雷。仲春末尾的雨淅沥沥落在道中,淌向低处,被两扇厚重石门阻在地宫外,渐渐堆积。素白衣裙倒映水中,承雨泛波,飘然向远处去。
望陵塔。
赵令律收起竹柄油纸伞,抖落雨水,拂去两肩湿寒,推开腐旧木门,拖着叮叮当当的锁链跨过门槛,向屋内去。
铛——
是铜磬作响,在室内回荡。
他的住处,本不该有此物件。
环顾四周,未见人影。
“长兄在找谁?”赵令僖自门后现身,右掌托件铜磬,左臂垂在身侧,手中握有木槌。
赵令律愕然,自言自语:“竟还活着?”
“长兄说错了。”赵令僖悠然向前,足下踩出条蜿蜒水路——她的鞋袜衣裙尽皆湿透。“我是个死人,将要走了,临行前来瞧瞧长兄过得如何。”她作态讥笑着打量四周,“长兄还记得吗?我幼时养过狗、驯过狼,你这住处,比它们还不如。”
“装神弄鬼。”赵令律挪动脚步,双足间的锁链碰撞拖行,声响不停,最终在斑驳木桌前停住:“你千方百计构陷于我,末了却叫老七坐收渔翁之利。又贪恋皮相,随意将人安排进内阁,成全了他们的里应外合。若不是父皇偏爱,给你铺好后路,你还能有命活到今日看我笑话?”
木槌砸上墙壁,落地后几经翻滚,止于墙角。
赵令律回看过去,语带讥嘲:“生气?你玩不过赵令彻,也玩不过张湍,能赢我亦只仗着父皇而已。不过区区女子,生气如何?难道靠你这故弄玄虚的钵磬将我砸死?”
指腹在铜磬边缘抹过,带出涩涩声响。
她垂眼看向磬中,轻笑反问:“养尊处优二十余载,最轻的弓我都难以拉开,自然打不过你。可赵令彻登基称帝,我一个死人固然不怕,你好端端活着,就不害怕?还是长兄也有后招,留在京内京外,伺机起事?”说罢她恍然又道:“我方才想起,赵令彻得位不正,二哥三哥身有残缺,朝中文臣武将倘想依循礼法,必得以你为尊。废太子——谁又能说不是太子呢?可既然我能想到,赵令彻又怎会不能?你猜是你的后手起事快,还是赵令彻铲除你的动作快?”
“你想借刀杀人?”赵令律手指搭上桌面油灯底座,“你那些伎俩,没了父皇庇护,能起几分效用?”
“刚来时我便说,我要走了,临行前来问候问候长兄。”她缓步至桌前,将铜磬轻轻放下,手指扣住铜磬内壁轻轻摩挲,最后意犹未尽撤了手,向着赵令律行去:“长兄想是不愿在此了却残生,不妨将京内京外能够调用的人手交给我。待我将赵令彻从钦安殿赶出来,再接长兄回宫,如何?”
“就凭你假死藏身皇陵的狼狈模样?”
“长兄有所不知,正因我是个死人,方能在皇陵来去自如。”她微微抬眉,眼角含笑:“不似长兄,前脚离开皇陵,后脚就有铺天盖地的兵将满天下搜查,定叫你无处藏身。”
“我没什么后手,”赵令律稍有松懈,“你若想寻个名正言顺的由头报复老七,就该动动脑子,想方设法将我带出皇陵——你能假死脱身,不若与我再做一场假死的戏。”
“原来长兄相中了我那闭气龟息的灵丹妙药。”赵令僖神情苦恼,犹豫许久后探出左手,轻轻拉起衣袖。袖下腕间,松松缠着百四珠串:“那药是弥寰所制,弥寰身死,药方散佚,再制不出了。世间仅余下两颗均在无念手中,无念又将那药给了我,我吃了一颗,还有一颗,就在这串珠子中藏着。可愁的是,无念死前只将珠串交给我,却未说明最后的药藏在哪颗珠子中。”
旋即一声轻叹,她手掌轻翻,手臂微垂,抖下珠串。一串珠子哗啦落在桌面上,乱乱盘堆。她退后半步,偏着脑袋忧声述道:“这珠子长得都一般无二,着实难辨,长兄想借此丸药金蝉脱壳,恐怕有些难办。”
赵令律将信将疑,目光扫过桌上珠串,寻常佛珠头尾会加坠饰,但这串却无。百余枚相差无几的珠子串在一起,难分头尾前后,想从中寻出一颗特殊的珠子确有难度。如此看来,她说得倒有几分可信。
赵令律的手指自灯台底座移向珠串,两指轻勾,便将珠串挑起,挂在指节屈处凌空悬荡。他将珠子一颗颗捻过,均无异常,转眼瞥向旁侧赵令僖,心又生疑:莫不是假的?
旋即再将珠串拉至眼前,迎着油灯细看。
室内只余珠子摩擦的细微声响。
滴答。
衣袖发梢的雨水聚了许?????久,终于成珠坠地。
“长兄可看出什么端倪?”赵令僖缓缓向前,脚步轻微。
赵令律正屏息凝神细看,并未作出回应。
片刻后,赵令僖已在他身后,右掌悄悄探出,轻覆在他肩头,身子微微前倾,探首向前,目光越过其肩,落在灯火照亮的珠串上:“这珠子质地坚硬,砖石亦难砸出裂痕。却不知是什么料子制成,又如何打磨成颗颗圆珠。”
“确是罕见。”赵令律心不在焉,随口应声,仍在仔细分辨佛珠。
“若真辨不出,我突然想到一个法子,管教长兄离开皇陵,又能掩人耳目。”赵令僖轻轻笑起,右掌微抬,左手迅速在其脖颈前往返。
刹那间,不知何物锁住咽喉。
赵令律手掌猛然松开,珠串坠地,他要起身回击,可脖间枷锁愈收愈紧,令他难以呼吸。他抬手抓挠,却抓不住任何物件,仿佛无形无状之索,只管勾他性命。
喘息愈发艰难,他口鼻大张,手脚并用,拼尽全力挣扎,拼得面红耳赤,额起青筋。
油灯扑闪。
火光倏地伏倒衰弱,片刻后徐徐直起,状如寻常。
两袖垂落,带起微风,难动火苗分毫。
血腥混入雨汽,尤显冷冽。
赵令僖两掌皆缠数圈弓弦,死死勒入血肉,沁出斑斑血迹。弓弦中段绕在赵令律脖颈,在其颈后交叉盘结,深嵌入肉,染尽血色。
即便赵令彻已不再挣扎,她亦不松手、不懈力。
良久,屋外一声雷响,雨势变疾。
咚——
赵令律无力倒下,气息已绝。
赵令僖随即瘫坐在地,眼泪如雨,滚过两颊。她松了力道,抬起双手,两手止不住地发颤。她轻轻翻绕手掌,将已勒进血肉中的弓弦缓缓解下。
弓弦每起一分,创口便痛十分。
越痛,笑却越深。
她太激动,太喜悦,以致不住颤抖,不住淌泪,不住发笑。
当将弓弦完整解下,她攥起拳头,支撑地面摇晃着站起身,垂眼看向无声无息躺在地面的赵令律,抬袖抹去两颊泪痕,笑声再难遮掩。
“太子哥哥,我是个死人,离开皇陵自然无人追查。”她微微躬身探向前,悄声道:“如今,你也是个死人,也可堂而皇之离开皇陵,不必惧怕赵令彻天罗地网搜查啦。”
染血弓弦被她丢入铜磬。
她左看右看,笑吟吟用衣袖擦去赵令律颈上血迹,又扯下铺床粗布,拧成一股绑成绳套,套住他的脖颈。再接道绳索延长,而后抛上房梁,向对侧牵拉,将人挂上房梁。最后站上桌案,垫着木椅,踮脚解去延长绳索,与铜磬一并带离。
三月初一,凌晨,皇陵急报快马加鞭送入皇宫。
待朝会散去,赵令彻留下张湍与解悬二人,屏去宫人,倦声告知二人:“两个时辰前皇陵急报,废太子投缳自尽。无绾,你尽快去皇陵查明究竟,孤身前往,切记不要声张。舒之,这事暂且压下,待春闱结束,放榜之后再行处理,记得做好打算。”
二人领旨告退。
刚出宫门,解悬打量张湍神色如常,好奇低声探问:“你竟毫不意外,莫不是你派人所为?”
张湍回看,眼中毫无波澜:“可惜不是。”
“你竟会迟。”解悬奇道,“自你上任首辅以来,处置人这块儿何曾落于人后?那些檀郎出身的官员,你将他们撤职流放、充作徭役也就罢了,薛岸从龙有功,你也寻个由头将他送去东岭受罪。还有那些常在海晏河清殿来往的青年才俊,哪个免了折腾?只顾着抓着这些小鱼小虾欺负,独独漏了皇陵那条大鱼。主次不分、本末倒置,咱们张首辅,经犯了这样大的错处,属实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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