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训导, 真是好雅兴, 你同这种人计较什么呢,有道是小人难防嘛。”
县令大人迈着方步,将顾北安唤到一旁,除了刚才那句话,还有正事要商谈。
“自永清县办了县学,这几年虽无人中举,却出了秀才和好些个童生,顾训导功德无量啊。”
顾北安拱拱手:“惭愧,也亏大人支持,否则清风书馆要成县学,那是痴人说梦。”
你一言我一语,二人说了半刻的场面话,县令大人捋了捋胡须,换上一副严肃脸:“北安,今日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顾北安有些疑惑的看去:“大人请讲。”
“近日我收到了朝廷的文书,年前内阁发了几条革除弊病的新政,其中有一条便是兴学建校,而我永清县早在新政颁布前,便有远见的建立了县学,单这一条,我通考之时,便能增光添彩。”
朝廷规定外官三年一考,三考皆过者定得升迁,县令大人说“增光添彩”,其实已有七成把握会将在明年考满,调离永清县。
他将平步青云,自然也忘不了功臣顾北安:“去年府里的一个训导调任了,目前那位置还空着,知府衙门的吏房里有我的熟人,可以将你借调过去,不出一载,知府大人定能发现你的才干,届时你就成了知府衙门的训导,正九品的官职,你是举人出身,又年轻,定前途无量。”
对于别人来说,这或许是大好前程,要立即跪地叩头感谢提拔的那种,但顾北安想了片刻:“大人,非下官不肯接受美意,实在是……放心不下我的那些学生,一批秧苗正在抽穗的关键时期,这时老农怎舍得离开?”
听到这个结果,县令大人虽有吃惊,却也不意外:“顾训导啊顾训导,你就是个老农民,罢了,种你的庄稼吧。”
与此同时,一辆驴车出现在县学门口,健硕的大驴子毛发黑亮,脖子上栓着一根红绳子,下头坠着一个铜制的小铃铛,大黑驴一晃头,那铃铛就丁铃铃铃的响。
听到这个声音,沈长林沈玉寿就知道是奶奶来接他们了。
县学门口风大,他俩坐在门房的小屋里边避风边等,顺便和门房老太爷天南地北的闲扯。
“李大爷再见,我奶奶来接我了。”
钱氏精神抖擞的驾着车:“上来,咱们去逛集。”
县试后,顾北安给所有参加考试的学子放了三日假,让他们好好休养,毕竟四日两夜,那可是不小的消耗。
钱氏挺高兴的,一路上净听孩子说考院的事了,听说考试那几日吃喝拉撒睡全在小小的考间里,她是心疼极了:“那里头冷不冷啊?”
沈长林说了个善意的谎言:“不冷,我带了厚衣裳。”
沈玉寿不改老实人本色:“冷,风嗖嗖的,但答起题来就忘了冷那回事了。”
这次到县城来,除了接孙子回家,钱氏还要去买肉、菜籽油、盐巴、白糖等生活物资,这不是春播了嘛,家里如今有二十多亩地,就是将沈大郎、沈玉平加上钱壮一块喊来帮忙,也是忙和不来的,因此她准备雇几个短工来家,这年月雇人帮工,是要包人吃住的,钱氏趁机先把物资买回去。
沈长林沈玉寿也要买东西,除了笔和书,还想给李童生买一点礼物,去大岩村看看他老人家。
“把衣裳裹紧了。”
大包小包的采买完,回家的路上钱氏加快了速度,大黑驴迈开蹄子往前跑,可比牛带劲儿多了,沈长林微仰着脸感受风吹过耳畔的滋味:“奶奶,马会不会跑的更快?”
“那奶奶可就不知道了,这辈子还没坐过马车呢。”
在村里是很少见到马的,驴和牛要多些,因为马力气大并且难以驯服。
但是骑马比骑驴更潇洒哎,沈长林心想,只听说过策马奔腾的,还没听说过策驴狂走的。
回到咸水村没一会儿,村人都知道钱氏将两个小孙孙接回来了,现在农忙,各家各户都不得空,但村民们经过钱氏家门口时,还是会扛着锄头,挑着竹筐进来瞅上一眼,要来看看沈长林和沈玉寿,一边看一边将他们夸的天上有地下无。
“多用功啊,刚回来屁股还没坐热呢,就又开始看书了。”
“长林啊,我把我家二宝抱来,你教他认字儿呗?”
“玉寿,听说你是斋谕啊,那是个什么官?”
一开始钱氏还挺欢迎他们来的,人多了便有些厌烦,豁出一张老脸去将院门给栓上了:“去去去,明儿再来吧,俩孩子累着了,让他们好好歇着。”
晌午钱氏是准备杀鸡顿豆角给俩孩子补身子的,但午时初刻沈大郎媳妇曾氏就来敲门了:“今天来我家吃饭,我杀鸡,还炖鱼。”
钱氏瞪她一眼:“你不过日子啦,不年不节的你造啥呢!钱多烧得慌!”
“伯娘说我也没用,鸡已经杀了,鱼也宰了,我听说考试要考好几天,长林玉寿两个肯定是累着了,我做婶婶的,不该给他们做顿好吃的吗?”说着笑笑,“都来,再过半个时辰就烧好了,待会儿我让文姐儿来叫你们。”
这几年钱氏日子好过,对沈大郎一家也颇为照顾,好的种子优先给他们,驴啊牛呀农具什么的,也有问必借,沈大郎两口子并家里的三个娃也是实心人,帮着劈柴砍柴挑水,薅草打猪草等等毫无怨言,两家人子来往密切,沈大郎夫妻前几年特别节省,去年终于盖了一间气派的新瓦房,还给沈玉平娶了媳妇,沈玉平媳妇一过门肚里就揣上了,现在都显怀了呢。
“曾氏这人不错,是个知道报恩的。”钱氏点点头,夸赞道。
既然她有一番好意,自家也就不硬客套了,钱氏抓了些瓜子花生,包了一包糖,准备待会吃饭的时候捎过去,也不算空手上门。
“玉寿,我们把纸笔带上吧。”
沈长林说着,还从角落里翻出一本字迹青涩的《三字经》来,那是刚开蒙第一年兄弟俩合作抄写的,当时一笔一划抄的小心翼翼,还觉得不错,现在看来笔迹幼稚不已,因此早就搁在一旁没用了。
但只要是有字迹的东西,钱氏就觉得神圣,她将其保存的很好,现在除了墨迹有点晕散外,看起来还和新的一般。
“小弟宝全不是总说要认字吗,这三天我们就带带他。”
沈玉寿将纸笔拿了出来:“好呀。”
沈大郎的小儿子宝全今年八岁,虎头虎脑,随了他大哥也是有点小憨,性子耿直,经常嚷嚷着想学沈长林沈玉寿两位哥哥去读书,但沈大郎和曾氏合计了一番,再怎么亲妈眼,宝全都不是读书那块料,去也是浪费钱,便一直没送他去开蒙。
但是沈玉平却说:“小弟想去就送嘛,读个一年半载的,又有什么关系。”
自家就是为老二的儿子读书而分的家,沈大郎有点心理阴影,问大儿子:“你不介意?”
“不介意。”沈玉平平静道。
没人知道,当初周氏送沈玉堂去私塾的时候,他特别羡慕,现在看见小弟宝全,就好像见到了当年的自己,让小弟得偿所愿,就算弥补了他的童年遗憾吧。
这顿午饭吃的倍香,曾氏特意宰了一只最肥的母鸡,买了一条五斤重的大草鱼,收拾出来满满两锅肉,给沈长林和沈玉寿舀了两大碗:“吃,不够锅里还有呢。”
望着油汪汪,和辣椒炒的喷香的鸡块,还有和酸菜炖的极入味的鱼,兄弟俩吞了吞口水,都没有客气,敞开肚皮吃起来。
半大小子,在吃这一块可不是开玩笑的,一个十一岁,一个十三岁,正是抽身高的关键时期,曾氏眼见不够吃,又去院子后头掐小葱,准备再炒一个香葱鸡蛋。
“大嫂!”
沈大郎分到的宅基地和沈老四家的是挨在一起的,如今大哥盖起了敞亮新房,老四家的地皮还没动,他和媳妇孩子还缩在旧房子里凑合,但沈老四的媳妇最近有点坐不住了,总往沈大郎这边跑,说是要建新房讨教经验,隔三差五到曾氏这里串门,一口一个嫂子喊的香甜。
这不,这日闻见肉香味,又来了。
一家子骨血,曾氏不好做的太绝情,有时也给沈四郎媳妇好脸色,但也有不给面的时候,比如今日,她白了沈四郎媳妇一眼:“去去去,叫我大嫂,不怕婆婆撕了你?她可不准你喊我。”
“她敢,现在我才不听她的!”沈四郎媳妇跳着脚说。
曾氏无所谓的笑笑,拔完小葱站起来:“今天我家里忙,你改天来玩吧。”
说完也不管沈四郎媳妇,从鸡窝里拣了几个鸡蛋就进屋了。
“哎,行,我听嫂子你的!”
沈玉寿透过门缝,正好听见了她们的对话,他小声的对沈长林说:“奇怪了,我记得以前大婶婶是最和气的,对谁都好,但是别人对她却很不友善,现在怎么反过来了。”
连沈四郎媳妇这种人,对她都客客气气。
沈长林耸耸肩:“从前是人善被人欺,现在是富贵有远亲。”
透过村里这些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沈长林也品出了不少的道理,那是在学堂上永远学不到的东西。
吃罢饭,他们开始教宝全认字,知子莫若父,宝全确实不是读书的料,几个字教了三天,就是没学会,但是沈长林沈玉寿还是留了那本《三字经》和一些纸笔给他,并带着宝全去了大岩村私塾,看望先生并顺便让宝全拜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