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闻在前边走着,并不接话。
宁湘义愤填膺,更有股怒其不争的戚然,她快步走上去:“放任他们,何尝不是助纣为虐。”
净闻掀了掀眼皮,语气清冷:“既有朝廷的人出面,自有律法处置,谈何放任?”
“这世间诸如那张家祖孙俩的人千千万万,今日是你路见不平、是常青出手相救,但在你们看不到的地方,又有多少人受苦受难。坏人一日得不到惩治,这天下一日不得太平!”
净闻摸着后颈,直到伤处不再流血,才将那已经沾满了血的罗帕捏在手里。
宁湘因气愤激动而通红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他脚步加快,她也如影随形。
净闻叹息一声,并不深想她为何想方设法劝他还俗,又是为何能一口叫出殿前司护卫的名字。
也许不是意外,不是巧合。
最后的目的,都是因为他。
脖颈的伤口隐隐作痛,她说得急了,还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净闻法师,你怎么不理我?你的伤要不要紧,快脱了衣裳,我帮你瞧瞧吧……”
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毫无体统规矩,他没由来的感到烦闷,一把拂开她的手,语气淡漠:“施主别跟着我了。”
宁湘愕然站着,眼睁睁看他冷漠的转身离去。
他竟然凶她?
净闻法师被砸坏脑袋了?
*
另一头,常青与洪胜对峙不休,心中还因净闻的遭遇怒火不散,李望山姗姗来迟。
早听底下人说明了适才发生的事,来的第一句话便是让差役擒住洪胜:“把这几个强抢民女的人带回官衙去。”
复又向张家祖孙俩赔罪:“二位受惊,本官这就差人送你们回去,一应损坏的东西照赔无误。”
等眼前烂摊子收拾妥当,方满面愧疚向常青告罪:“今日之事属下官管辖不力,多亏大人出手相助,没有酿成大祸。”
李望山为官多年,早练就了八面玲珑见风使舵的本事。
常青并不信任他,但眼下他还记挂着净闻的伤势,把洪胜交给李望山便离开了。
李望山冷着脸回官衙时,洪胜翘着二郎腿在内堂喝茶,看到他便开始不满的控诉,“大人,那个什么殿前司常青是什么人?你如此忌惮他作甚?”
李望山跨进门,差役送来热茶,他在庭中踱步,半晌才回答:“一个护卫不可怕,但他背后是京都,是皇上。”
李望山离京几年,并不认识常青。按理说,他身为涿州知州比一个没有官衔的殿前司护卫尊贵的多。
但如今他的把柄泄露,还不知和常青有没有关系,若是这之间有什么联系,他的乌纱帽就保不住了。
洪胜方才被差役擒住,费劲挣扎了一下伤了胳膊,颇有几分幽怨的说:“那个姓常的也是不识好歹,偏颇一个和尚做什么。”
“和尚……”提起这个,李望山就怒火丛生,“叫你收敛,你偏要鲁莽行事,你知道那个和尚是什么人吗?”
洪胜揉着肩膀,一脸不屑:“什么人?难不成还是什么皇亲国戚?”
“他是宣明繁。”李望山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三年前出家做了和尚的废太子,宣明繁。”
洪胜险些从椅子上跌坐下去:“什么……”
太、太子?
洪胜在天回镇作威作福多年,往来法华寺的和尚也见过许多,虽然像净闻这般气度和长相的和尚少见,也不曾往废太子身上想。
李望山说过太子被废后在京城哪座深山寺院里出家修行,怎么几年过去了,就这么巧到了琢州来。
“我……他他他……”洪胜语无伦次,战战兢兢地凑到李望山跟前,满脸横肉耷拉在一起,“大、大人,他不会找我麻烦吧?”
洪胜可还记得常青说的要奏报朝廷,治他的罪。
李望山在主位落座,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面色倒算镇定:“他已是被废储的太子,没什么威胁,但他在涿州城,始终是个心腹大患……还有那个殿前司常青。”
洪胜唯李望山马首是瞻,听见这话马上问:“大人要怎么做?”
李望山微眯了眼,面上寒光尽显,手中的茶杯猛地搁回桌上,缓缓道:“王爷吩咐了,不能让废太子活着回京……”
第18章
因为净闻决绝的态度,让宁湘生了好一顿闷气。
亏她拖着病体还关心他的伤势,谁知他如此冷漠无情,伤了她一颗纯粹热情的女儿心。
喝了两天药,宁湘又活蹦乱跳起来,把净闻那个无情无义的人抛之脑后,到码头送马筠安赶考去。
马筠安今日精神好了许多,与几个同窗一起,上船之前看到她,略有些震惊,放下行李匆匆迎过来。
“宁湘姑娘,你真的来了?”
宁湘笑起来,容色明媚,“我说过要给你践行的,自然不会失约。你现在就要走了?”
马筠安去船上问了问,回来说:“还有一个时辰开船。”
宁湘潇洒挥手:“那走,我请你喝一杯。”
他觉得不太靠谱,“你能喝酒?”
“喝,怎么不能喝!”
两人就在附近找了个酒肆,临近晌午,店里还没什么人,宁湘找了个靠窗的位置,要了壶梨花白。
江上轻舟货船随波逐流,风灌进来,带着几分潮湿咸腥,已有些初秋的凉意。
宁湘率先喝了一杯,被辣得眼泪直流,马筠安只是喝茶,看了看她脸色,问:“在下看姑娘心情不佳,是遇着什么烦心事了?”
“可烦心了。”她伸手托着下巴,感叹:“你说一个人心狠到什么地步,能抛却家人,抛却朋友,抛却荣华富贵,不愿回头。”
马筠安端坐着,很认真地想了想,说:“能让他做出这样决定的人,必然是受了很深的伤害。”
宁湘想了想,造成净闻不顾一切落发出家的始作俑者,非当今皇上莫属。
天之骄子受尽折辱也不愿回头,只怕是对那个父亲失望至极。
“真是如此么……”
见她面露沮丧,马筠安又说:“但人非圣贤,又岂能真正做到无欲无求,天大地大,总有值得眷恋的东西。”
她眼前一亮。
也是。
净闻法师虽出了家,可到底是血肉之躯,七情六欲哪能轻易抛弃,他那日不就对自己发火了吗?
只要净闻法师有普通人的情绪,她就能攻克难关。
摸了摸贴身携带的荷包,宁湘想,再不济还有别的法子。
她就不信,给他下了药,他还能挣扎。
宁湘越想越热血沸腾,丞相许诺她归家的机会就摆在眼前,不能再拖下去了。
她对马筠安表示感谢,十分崇敬的说:“公子见解独到,不愧是读书人!”
马筠安忙摆手:“在下之见不过沧海一粟,同窗中才华横溢者众多,我实属望尘莫及。”
宁湘却想到马筠安的遭遇,相依为命的母亲离世,又被堂兄设计立下欠钱的字据,多番打击还能心智坚韧,的确不易。
“你为什么想做官?”
“大约是见过太多不公……”马筠安苦笑,目光黯淡,“如洪胜之流,宛如附骨之蛆,恶贯满盈。我之所以想做官,就是想在面对这样穷凶极恶的小人之时,能听见百姓的冤屈,有能力为他们平反。”
他低着头,声音次第变弱:“可事实告诉我,这一切都错的……我所追寻的志向,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命运捉弄苦难人。
皇帝病重多年,荣王把持朝政,天子脚下尚可,远离京都的地方远远更加黑暗。
像马筠安这样的寒门学子,想要建功立业,有所作为更是困难。
天子圣明,吏政清朗,天下才能太平。
宁湘忍不住想,若是净闻还俗做了皇帝,定然比他的父皇强。像马筠安这样怀才不遇的读书人,也能大展宏图,报国明志。
“生不逢时,遭遇不幸,不是你的错,是这世道艰难、人心叵测。堂堂正正做人,定会得偿所愿!”
马筠安怔了怔,起身揖礼:“多谢姑娘……”
宁湘倒了一杯酒递给他:“盼你前途似锦,不坠青云之志。”
马筠仰头喝下,眼中已有涩意:“就此别过。”
“珍重!”
马筠安和几个同窗走了,船只驶向波澜壮阔的江河之中。
日光融融,水天一色,粼粼波光如珍珠似的荡漾起无尽的涟漪。
宁湘告别马筠安就回头去了法华寺,途径药铺时,又停下脚步买了上好的金疮药。
两天了,也不知净闻法师的伤有没有好转,她此刻送药去说不定他感激涕零,就此还俗也说不定。
宁湘一路异想天开,到了法华寺四处转了转,并没有发现净闻的踪影。
善慧小和尚在大雄宝殿给佛祖金身擦灰尘,看到她鬼鬼祟祟四处张望,立马丢下水桶跑过去。
“施主,你找净闻师兄吗?”
宁湘立刻挺直脊背,笑得灿烂:“是啊,净闻法师在哪儿呢?”
善慧说:“净闻师兄走了呀。”
“什么?”宁湘脸上的笑容陡然僵住,“走哪去了?”
“他在开元寺修行,自然是回开元寺了,施主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