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清苦的气息钻进鼻子里,不像是他身上的檀香味,反倒是她从前在元嫔身边时常闻到的药味。
药味?
宁湘赫然睁眼,眼前是清净的床榻,絮絮低语声隔着屏风传来,似乎还有熬药沸腾的声音。
青天白日,哪有什么轻舟,哪有什么净闻法师。
“怎么样?感觉好些了没。”
女子关切的声音传来,宁湘才发现床边还坐着一个女子,一双美目正盈盈望着自己。
宁湘掩嘴咳了咳,大病未愈,声音格外沉哑:“咏娘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我碰巧路过,见你病着实在可怜,便留下来看着你。”咏娘只见了宁湘两次,却着实喜欢这个小姑娘,不用常青开口,便主动留下来。
咏娘扶她坐起来,嗔道:“你这嗓子,亏得没在我们莺莺坊。先喝药吧!”
草药味实在难闻,喝进嘴里难以下咽,还是咏娘及时塞了一块梅子在她嘴里,才不至于吐出来。
宁湘小脸皱巴巴一团,尚未缓解这股苦涩,咏娘便朝她意味不明的笑起来。
“你方才做什么美梦了?”
宁湘僵住,含着梅子囫囵不清的摇头,“什么美梦,我没有。”
“你梦里都在笑,还满口净闻法师叫着。”咏娘无情的拆穿她,“莫非是非礼人家不成?”
宁湘红了脸,矢口否认:“没、没有……”
“少女怀春,我懂的。”咏娘带着过来人的感慨,“我在你这个岁数认识了顾郎,两人奋不顾身私定终身,到头来什么好处没捞着,反叫自己白白长了一把年纪,人老珠黄。”
转头看宁湘苍白的小脸,顺手摸了把,笑吟吟道:“话说回来,净闻法师与我那负心汉不同,我第一眼瞧着就是个深情温柔的男子,倘若他朝还俗,你们琴瑟和鸣必是一桩美谈!”
宁湘点头,表示认可。
常青从外边进来,见宁湘醒来和咏娘相谈甚欢,松了一口气,“怎么样了?可还有哪里不适?”
“好多了,多谢常大哥。”宁湘知道是常青送自己来医馆,心中万分感激。
咏娘在旁边哼了哼:“怎么不谢我?我照顾你大半日呢!”
宁湘看看窗外的天色,已经是快黄昏,的确大半日过去了,与咏娘无亲无故,她还肯照顾自己,的确让宁湘心怀感激。
“也多谢姐姐,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咏娘被哄得心花怒放,笑眯眯睨她一眼:“嘴巴真甜。”
宁湘底子好,睡了半日精神好了许多,医馆不便久留,大夫备好药付了钱,常青去赶马车,咏娘便陪着她出去。
街市上热闹喧哗散去,医馆附近的摊贩都在收拾东西归家,常青驱车过来,宁湘和咏娘再三道别致谢。
街市上行人少了,常青便没有再绕道,宁湘身上还没劲,进了马车便靠在车壁上昏昏欲睡。
马车不急不缓的往前跑,忽然猛地颠簸,宁湘险些摔趴,掀开帘子见几人围在一起,路上一片狼藉。
“在车上等着。”常青勒紧缰绳,跳下马车就往人群中去。
宁湘这才看到满地撒落的竹编摆件被踩得不成样子,一个身穿素裙的少女跪坐在地上,被一个鹤发老叟护在怀里,哭得梨花带雨,而她旁边是一道松竹挺拔般的身影。
清隽疏朗,光风霁月。
正是不久之前出现在她梦里的人。
宁湘还没细看,一个煞风景的男人大刀阔斧往前一站,嚷嚷道:“张老头儿,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洪爷今日亲自来了,是给你孙女面子,好好把人交出来,还能放过你!否则……”
他阴恻恻的笑着,作势要去拉地上的少女,却有人拦住去路。
那是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掌心带着薄茧。
他没有说话,被喽啰簇拥的洪胜却微眯了眼,一脸横肉,冷冷说:“和尚,劝你别多管闲事。”
净闻身形未动,只身挡在前方,平静开口:“他们祖孙是何处得罪施主,要砸了他们活命的营生?”
洪胜嗤笑一声,丝毫没把他放在眼里。
“这丫头的爹输了银子,把女儿卖给了我,我来带回自己的东西,你一个和尚可管不着!”
净闻淡漠看着他:“强抢民女,按大梁律例,轻则杖责,重则流放。”
“在我的地盘大梁律例算什么,今儿这丫头,我是要定了,你能奈我何?”说罢一挥手,身后的几个大汉蜂拥而上,去拉扯地上的祖孙俩。
少女不过十四五岁,清秀的脸蛋满是惊恐:“不要,我不要去……爷爷,我不要去……”
“不去……小萤不去,爷爷保护你!”老叟一把年纪,身形佝偻,已是风烛残年,哪里能从一众壮汉中护住孙女。
但人到末路,力气总是出人意料的强大,两个大汉硬是没将两人分开。
洪胜等得不耐烦,朝身边人使了个眼色。
那人立即会意,抄起地上一把木椅砸向老叟。
椅子落下的瞬间,一道宽阔的背影覆过来,挡在老叟身上。
木椅四分五裂。
鲜血滴答,落在青砖路上。
作者有话说:
还俗倒计时了~
第17章
常青没想到洪胜忽然动手,更没想到净闻会替那祖孙俩挡下这一击。
鲜血从他后颈滴落,染红衣襟,常青看到那双幽深眼眸里的隐忍和晦暗。
太子殿下矜贵无双,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常青愤懑难当,重重拨开那行凶的壮汉,掏出一块玉牌来。
“吾乃殿前司天子近卫常青,见此令牌者,如见今上!”
洪胜傻了眼,怔愣在原地,一时想不出应对之法。
什么殿前司,什么天子近卫,他都不曾听说。
但常青一脸冷冽之色,看起来不像是弄虚作假的样子。
不管是不是朝廷的人,总归是令人忌惮的,挥手让底下人禀报李望山,洪胜一改适才的嚣张气焰,讨好地露出笑脸。
“大人息怒,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实在罪过,您先随我去前方酒肆小坐,这里自有人处置。”
“尔等强抢民女,为非作歹,又打砸伤人,按律当收监论罪。”常青没有与他们折腾的心思,怒声道,“今日之事我将立时奏报上达天听,必惩处恶人。”
“大人……”洪胜大惊失色,他不过是要一个女人,怎么会惹来朝廷的人,如此言之凿凿要治他的罪,显然不是说说而已。
他彻底慌了神,噗通跪在常青面前,迭声认错:“大人饶命,小人一时糊涂,并非要为难张家祖孙俩,小的知错了!”
常青从未像此刻这般愤怒过,尤其看到净闻捂着后颈的伤口眉头紧蹙,更是怒不可遏:“你可知道你伤的是——”
一只血迹斑斑的手掌搭在他肩头,常青剩下的话戛然而止。
他转头,迎上一双漆黑的眼睛,净闻朝他摇了摇头。
“殿……净闻法师!”
常青受不了曾经高高在上的太子被一群刁民欺辱,他满身风华尊贵,如今却跌入尘埃里任人欺凌。
他倒是能冷静,若是皇帝见了昔日引以为傲的儿子成了这般模样,不知会不会后悔当初废储的决定。
“都是底下人胡来,不想伤了这位法师,恳请法师恕罪……”洪胜冷汗直流,还不忘拽过那伤人的手下,“大人,都是他,都是他的错!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方才打人的男人脸白如纸,匍匐在地,不停磕头求饶。
净闻一手捂着后颈,鲜血自指缝流下,浸透衣衫。
他面无表情看着地上的人,道一声阿弥陀佛,声色平缓:“行恶得恶,如种苦种。恶自受罪,善自受福。今日之事乃因果报应,贫僧无法替他人饶恕尔等罪孽,是非曲直,便交由律法处置吧。”
他回过头,把地上早已吓傻的祖孙俩搀扶起来。
小姑娘惶惶望着他,“法师,你的伤……”
“无事。”他淡淡颔首,瞥了常青一眼,终是沉寂无言地转身离去。
佛祖普度众生,却也有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他一心向佛,妄想能救济苍生。到头来,不过是杯水车薪,徒劳无功。
净闻低着头,长睫遮住眼中翻涌的情绪。
本是抬脚要往城外去,不料一块月白色的罗帕突然出现眼前。
罗帕的主人仰着脑袋,清澈的杏眸倒映着他的身影。
他沉思一瞬,伸手接过,“多谢。”
并没有过多停留,帕子捂着伤口,又继续往前。
宁湘也不说话,就跟在他身后。
残阳如火,云霞遍天。
宁湘目睹净闻受伤的一幕,心中惊骇之余,更莫名多出一丝心疼,尤其他神色如常,阻止常青公布他身份时。
她想不通他为什么这么固执,做太子和做和尚有什么不一样,以至于抛却荣华富贵遁入空门。
可他的伤好像并不轻,血是止住了,后颈脊骨处却留下狰狞的伤口,宁湘看着那截脖颈下的血迹于心不忍。
跟了他走了两里地,总算忍不住了:“净闻法师……适才那些人打你你怎么不还手?”
“打人有违佛门戒律。”
宁湘冷眼旁观都觉得气愤,“难道你就任由他们把你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