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个奇迹。
元策曲起食指,指节抵在她眉心,像方才摁鸡崽一样把人摁回帐幔里:“没好就回去躺着。”
“我躺着你就不走了吗?”姜稚衣仰头望着他,见他不说话,轻叹了口气。
“其实我有点怕呢……”
“若今夜你没有来,或是来晚了一步,不知会发生什么……”
“贵为郡主又如何,终究是寄人篱下的弱女子,若大表哥大着胆子再来……哪怕事后追究,就算杀了他有何用?”
元策面无表情地听着她叭叭了半天,背过身往她床边脚踏一坐,一手支剑一手搭膝,拿后脑勺对住了她。
姜稚衣眨了眨眼,趴到床沿:“不走啦?”
见他不说话,又撑起腮去看他神情:“是不是不走啦?”
响在脑后的声音像月牙泉的泉水,叮叮咚咚,清澈,又带着得逞的狡黠。
元策冷声皱眉:“再不闭嘴就走了。”
姜稚衣哦了声,抿唇一笑,翘起的小腿在空中晃了晃,平躺下来拉起被衾,余光里瞧着他挺拔的背影和他手中那柄剑,心安了些。
虽然还是有点生气那个破考验,但看在他近日夜夜过来照顾她,有心补过的份上,也不是不能原谅他这一回。
姜稚衣想高兴了,改成了侧躺,支着额角看起他的后脑勺,指尖在枕边哒哒地敲。
灼灼的视线如同暗夜里逼射而来的光,强烈到无法忽视。
元策张了张口,又懒得打破这难能可贵的安宁,干脆提着剑闭上眼,权当自己瞎了。
鎏金灯树上滴落的烛油渐渐盈满小盏,不知闭目养神了多久,身后那道目光渐渐微弱下去,直到完全合拢,消失。
满室只剩绵长的呼吸声。
元策回过头,隔着朦胧的帐幔看见榻上人熟睡的脸。
比起前几晚不舒服地拧着眉皱着鼻子的模样,今夜软和了许多,唇角微微翘着,不知瞎高兴什么。
做到这份上,也算给兄长赔够罪了。
元策撑膝起身,活动了下筋骨,提上剑无声走到后窗,推开了窗子。
临到翻身而出,耳边却蓦地响起那道咕哝——
若大表哥大着胆子再来……哪怕事后追究,就算杀了他有何用?
一顿之下,元策又回头看向床榻,眉心一皱,收回了手。
长夜过半,月上中天,半炷香后,瑶光阁屋顶。
一身夜行衣的少年长身而立于屋脊之上,抱臂站在月光下,静静俯瞰着整座院子。
东西南北四个面,大门、二门、角门、屏门,游廊、过厅、水榭、竹林——
撇开今晚被撤走的部分护卫不说,这院子的结构和守备也是中看不中用,哪儿哪儿都漏风。
难怪那蠢货能钻空子进来。
衣袂随长风拂动间,元策摩挲着指腹,脑海里很快勾勒出一幅图纸。
需要移栽的树。
需要加固的门窗。
需要改点位的人手……
忽然“砰”一声脆响从脚下的寝间传来。
脑海里清晰的笔画断了墨似的一滞,元策眼皮一抬,自屋脊纵身跃下,一把推门而入。
寝间里,床边小几上的瓷盏被挥落在地,榻上人急喘着坐在那里,惊恐地望着窗子,好似刚从什么噩梦中苏醒。
一转头看见他,呆呆的没回过神来,反还往床角缩去。
一直等他走到榻前,撩起帐幔,她才像认出了他,目光微微一闪,后怕般猛地扑上前,一把环住了他的腰。
元策到嘴边的问话被这缠上来的一双玉臂扼住,捏着帐幔的手连同身体一僵,慢慢低下头去。
怀里的人一抱住他便声泪俱下:“吓死我了!你去哪里了……”
“不是说好我闭嘴你就不走了吗,怎么骗人呢?”
元策:“我——”
“我又不是同你说笑,我是真的害怕……”
“舅父不在,我在这府上一个亲人也没有……”
姜稚衣抽抽搭搭呜咽着,不知想到了哪里去,抬起一双泪涟涟的眼:“你是不是还有其他事骗我?”
“?”
“说没有相好是不是也骗我……”
“说没有变心是不是也是骗我?”
“…………”
这旧账还能这么翻?
她一个噩梦,他四天四夜白干?
……这到底谁的噩梦?
泪湿衣襟,眼看玄色的衣衫被染得深一块浅一块,元策心底划过一个由来已久的疑问——
兄长到底喜欢这哭包什么?
喜欢她颐指气使,喜欢她蛮不讲理,喜欢她话痨,喜欢她麻烦?
元策低着头气笑:“你讲点道理?我若走了,你现在抱着……”的是谁?
“你才要讲点道理!你若没有变心,我都哭成这样了,你不抱我就算——”姜稚衣看了眼他垂在身侧的手,“怎还像要揍我……?”
元策一偏头,不知何时握紧的拳头蓦地一松。
再转回眼,那双盈盈泪眼里百转千回,看着他,像在看个始乱终弃的人渣。
夜风从方才来不及阖的房门灌入,拂动帐幔,静立间,轻纱悠悠飘荡,迷过眼下。
元策眨了眨眼,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抬起,一点点抬到半空,悬停在她后背。
姜稚衣扭头看了看他的手,又抬眼看他。
对上她不满催促的眼神,元策撇开头,手掌落下余下的三寸,虚虚覆上她乌发铺散的背脊。
不知怎的,这一瞬忽然记起那从未用过的水丝绸。
“还有一只手呢?”
另只手也覆上去。
“抱紧一点!”姜稚衣紧了紧环着他腰的手臂。
像被柔软的潮水推挤着,元策闭住呼吸,喉结轻轻滚动了下,抬眼望着虚空,慢慢收紧双臂,抱实了她。
第19章 (双更合一)
次日天明, 姜稚衣被一句小小声的“郡主”喊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谷雨弯身在她榻边, 不远处,小满正在打扫昨夜她惊梦时打翻的瓷盏。
屋里已经没有元策的身影。
姜稚衣眨了眨眼, 回想起昨夜最后的记忆——
好像是她抱着他撒手不放, 不知抱了多久,哭累了便睡了过去。
后来倒是一夜无梦了。
……那他是何时走的?
谷雨:“郡主, 沈少将军是两刻钟前走的。”
姜稚衣唇角一弯:“算他没食言。”
——难怪沈少将军临走那个样子,像是等不到郡主醒来烦得很,特意当着她和小满的面离开,仿佛给她们做个见证一般。
谷雨想着, 从袖中取出一张图纸:“沈少将军还留了这个,说咱们这院子守备漏风,照图上改。”
姜稚衣从榻上爬起来,接过一看。
干净的白宣上画了一幅瑶光阁的俯视图, 墨迹是崭新的, 还未干透,虽不是写实的工笔画,但每一道门窗、每个点位都十分清晰明了,跟军事布防图似的。
原来他昨夜消失不见是去忙这个了……
谷雨:“不过郡主, 咱们这么一布防,那沈少将军还进得来吗?”
“你见过谁挖坑将自己埋了的?还不是为了防——”提起那脏东西,姜稚衣瞬间没了笑脸,“大表哥那边有什么动静没?”
“许是为了躲您的问罪,大公子一大早便出了府。”
“盯着点,人一回府就告诉我。”
“那郡主今日不去捧宝嘉公主的场了吗?奴婢方才叫醒您, 是想提醒您时辰快到了。”
姜稚衣才想起她这一病,病得都忘了日子。
她冬日里虽闭门少出,实则邀约却从没断过,那些个世家贵女一会儿谁操办喜雪宴、赏梅宴,一会儿谁主持冰嬉赛,明知她不爱出去吹冷风,与她们也玩不到一处,偏都要送份请柬来以示尊重。
她便也没当那些面上功夫是回事,请柬堆成山了都不看一眼,唯独宝嘉阿姊这一份是特意留出来,交代给了婢女的。
“她那酒楼是今日开业?”姜稚衣一看窗外高升的日头,暂且将那晦气东西抛去了脑后,“那快给我梳妆。”
一个时辰后,西市。
穿过行肆林立,人来人往的街头,马车在闹中取静的沿河地带停稳,姜稚衣踩着轿凳下了马车,隔着一层帷帽轻纱抬起眼来。
面前青红两色的三层建筑重檐斗拱,富丽堂皇,门匾上书“风徐来”三个笔法飘逸的金字,想来便是这酒楼的雅名了。
一名身着宫装的婢女快步迎上前来:“可把郡主盼来了!公主已在三楼雅间,特命奴婢在此恭候,郡主随奴婢上楼吧。”
姜稚衣认得这叫翠眉的婢女,笑盈盈接了话:“‘清风徐来,水波不兴’,阿姊怎转了性,给这酒楼取了个这么清汤寡水的名儿。”
“可不?奴婢也说这名儿寡淡,衬不上公主,风水先生也说这名儿不吉利会亏本,公主偏不听,说她反正就在幕后出出银钱,也不劳心劳力当掌柜,亏了大不了——”翠眉说到这里掩了掩嘴压低声,“大不了少养几个面首。”
“可别,都是阿姊的心头肉,舍了哪个都为难,亏了我接济她!”姜稚衣一路往里走一路同翠眉说笑,穿过散客云集的大堂,到了一楼,热闹的熙攘声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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