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策喝过水一回头,看着那不知是气抖、还是伤心抖的一团,侧耳仔细一听,还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说什么不喜欢,明明以前最喜欢我挨着了……”
“难道是我如今不讨人喜欢了吗……”
“都洗得这么香了还被人嫌弃,我看这偌大的红尘怕是也没我容身之处了,不如去尼姑庵当姑子算了!”
头顶被衾被人一把扯开,姜稚衣碎碎念的嘴巴一闭,红着脸回过头去。
元策拎着她被角,没什么表情地头一歪:“想怎么挨。”
姜稚衣眉头立马一松,爬起来,拍了拍身边的床榻:“你今晚也累了,坐这儿,我自己来就行。”
“?”
“你还真以为我生气啦?”姜稚衣眨了眨眼,他为她不惜得罪权贵,她岂会因一点小别扭浪费这良辰美景,“从来只有我嫌弃别人的,没有别人嫌弃我的,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不过逗逗你,情趣而已!”
“……”
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用自知之明。
元策沉着脸撇开头去。
姜稚衣:“怎么,我不生气,你还生气啦?”
“逗逗你,情趣而已。”元策不咸不淡地掀了掀眼皮,在她殷切的注视下一掀袍角,在榻沿坐下,面无表情摊开手臂,示意她随意。
姜稚衣便自己动起手来。对着人找了会儿合适的角度,一会儿掰掰他的肩,一会儿曲曲他的手臂。
元策卸了全身的力道随她摆弄。
不过是做个稳住大局的工具,就当自己是个死人。
姜稚衣调整好了,舒舒服服一把搂过他臂弯,靠进他怀里,脑袋挨上他肩膀。
元策呼吸微微一紧,卸下的力道又绷了回来,腰腹绷成铁板一块。
姜稚衣毫无所知,心满意足地喟叹了声。
难怪宝嘉阿姊总与她讲面首的妙处,说什么夜里有人侍寝快活似神仙,实是诚不我欺。
在心底默默想着,看看今夜这一派岁月静好的安宁,姜稚衣忽然问:“阿策哥哥,你说今晚这事过后,大表哥还会再来吗?”
抱成这样都堵不住她的嘴。
元策闭起眼,凝神静气片刻,有说没说地随口一答:“他不怕死的话。”
“那伤他性命还是算了,这样不太好——”
“怎么,还真要去尼姑庵当姑子普度众生。”
姜稚衣抬头瞪他一眼:“不是我发善心,是我舅舅就这一个嫡子,总不能因为我没了……若我与舅舅之间今后都要隔着大表哥这一条人命,那我在这世上就连最后一个血亲都没有了!”
元策睁开眼,低下头去。
“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舅母并非真心待我,不过是因着我的身份,因着我阿爹于国于朝、于皇伯伯有从龙之功,只要对我好,便能得到许多好处,所以才做出一个好舅母的样子,方家其他人也都是这样……”
“既然如此,宁国公府,皇宫,哪里不能住,何必在这儿住这么多年。”
“因为舅舅待我是真心的,我想要舅舅,只有这里才有舅舅。”
元策闭回眼去,皱了皱眉:“那就等他腿好了再打一次。”
姜稚衣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在说大表哥。
“……其实做这些是治标不治本,我倒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你听听有没有道理,”姜稚衣清清嗓子,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紧了紧他的臂弯,“按大表哥如今的状况,起码也得卧床三月,只要这三月之内我已许婚嫁,就算他贼心不死也无可奈何了,你说是不是?”
像有一道白光从黑暗中闪过,元策眼皮蓦地一跳。
“昨日那些不干不净的话,总归听进了别人耳朵里,虽然他们一个个被你打得都要卧床百日,那百日之后呢,流言是没办法完全杜绝的,所以只能在那之前把流言变成真的,只要你娶了我,他们的闲话就是我们新婚的贺词了……!”
头顶没传来回应,姜稚衣声儿越说越小,越说越低:“离年关还有一月多,到时候刚好舅舅回京,那我们的亲事是不是——可以定下来啦?”
姜稚衣说完,期待着抬头看去。
却见头顶人闭着眼安安静静,别说嘴,连眼睫都像黏在了眼下似的,纹丝不动。
又睡着了?
“阿策哥哥?”姜稚衣试探着叫了一声,没得到答应,又轻轻晃了晃他的手臂,“阿策哥哥?”
不知第几声阿策哥哥之后,寝间里终于陷入沉寂,只剩下一道女子幽幽的叹息。
翌日一早,京郊军营。
穆新鸿照例起早巡视大营,挎着腰刀走到练武场附近时,望了眼里头挽弓搭箭的人,一捶门口小兵的肩膀:“不去给少将军收箭,在这儿发什么呆?”
“穆将军,少将军今早天不亮就来了,一来就进了练武场射箭,瞧着好像有什么烦心事,小的不敢进去打扰。”
烦心事?那天不亮的时辰,鸡都没起呢,谁能来烦少将军的心?
穆新鸿赶紧进了练武场,看了眼那一排已然密密麻麻的箭靶,走到元策身侧,观察着他不辨喜怒的脸色,张了张嘴又闭上。
元策左手持弓,右手从箭筒抽出一支新箭:“说。”
“少将军,您没什么事吧?”
“你看我像有什么事。”
穆新鸿轻咳一声:“就是……卑职跟家里那位吵隔夜架的时候也是您眼下这模样……”
“我是你?”元策挑眉。
“那肯定不是,少将军何等天人之姿,就算吵了架,只要您出马去哄人,定是一句抵人家十句,想必这几日过去,郡主对您已是服服帖帖,掏心掏肺,都要嫁给您了!”
“……”
元策:“你怎么不早说?”
“啊?”穆新鸿一愣,他不过拍个马屁,这很重要吗,“您这是遇着什么……”
元策闭了闭眼:“一点小麻烦。”
“什么麻烦?卑职愿为您分忧!”
“不必。”元策张弓搭箭,拉满弓弦,瞥了眼靶心已满的箭靶,准头上移,扬手一松。
“嚓”一声脆响,三十丈开外视野尽处,一片竹叶悠悠落下。
元策垂手把长弓塞进穆新鸿手里,往外走去:“暂时躲过去了。”
穆新鸿连忙收起弓追了上去,不等问清楚些,迎面一名小兵提了个食盒匆匆走来。
“少将军,永盈郡主差婢女来了,说您……说您早上走得早,想必还未来得及用饭,这是给您的早食。”
元策低头一看,盯着那三屉的紫檀木食盒看了会儿,迟疑着抽开了最顶上一层。
一眼看见一对写着红囍字的白面馒头。
“……”
第二层——
枣子。花生。
第三层——
桂圆。莲子。
“…………”
第21章
日暮时分, 姜稚衣在暖阁窗边倚着凭几,左手托腮,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指间的孔雀羽逗猫棒。
地上的小狸奴从一开始兴致勃勃上蹿下跳地抓扑, 到此刻懒洋洋趴着,偶尔抬起一爪子,算是给她一分薄面——毕竟任哪只猫被人从早到晚逗了一整天,都是一辈子也不想看见逗猫棒了。
一个逗得漫不经心,一个被逗得筋疲力尽, 一人一猫晒着西斜的夕阳, 都有点蔫蔫答答。
漫长的一天终于快过去了。姜稚衣从没有过哪一日如此盼望夜晚的降临。
昨夜好不容易借着气氛正好,顺水推舟地将憋了许久的话问了出来,结果却是落花有意,流水有困意……
知他近来辛苦,她不忍苛责,便也没叫醒他——当然确实试了几次实在叫不醒, 想着一早再说, 谁知今早一睁眼, 榻边却已空空如也。
若是不曾问出口也便罢了,毕竟距离年关还有一阵, 也不急在这一日两日, 可问都问了, 却像石沉大海没个响儿,岂不叫人如鲠在喉?
眼下那份大喜的早食已送去一日,也不知何时才能等到他的回音……
只盼他见到那物,能回忆起她昨夜的肺腑之言,若回忆不起也无妨,但凡不瞎, 总能看懂是什么意思。
姜稚衣望了眼窗外金煌煌的夕阳,继续托着腮,百无聊赖地逗猫。
恰此刻,小满匆匆从外头走了进来:“郡主,青松替沈少将军传话来了,可要请进?”
姜稚衣攥着逗猫棒蓦地直起身:“请,麻利地请。”
青松被麻利地请了进来,目不斜视朝上首行了个礼,小心抬起一丝眼皮,看着姜稚衣眼底的期待,努力挤出一个笑来:“郡主,我家公子说,郡主风寒既已大好,加之昨日出了那样的闲言碎语,今夜便不过来了,请郡主保重贵体,注意歇息……”
姜稚衣闪动的目光一黯,轻轻哦了声,叹了口气倚回凭几,默了默又记起什么,忽然重新直起身:“那我今日差人送去的早食他可吃了?”
果然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青松目光闪烁了下:“公子吃了,吃了……”
“光吃了?”
“自然不光吃了,还……还大赞您送去的早食色香味俱全,不仅可口,连那馒头上的图案都十分别致!”
“?”
姜稚衣一愣:“什么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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