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低沉如诉,却在静谧的白纸河边很是清晰。
许愿一怔,甩头望去,看见齐誉韬从一刻柳树后走出来。月色镀在他周身,形成一圈冰冷薄凉的轮廓。他还是那样一副一丝不苟的样子,衣袍整整齐齐,没有发丝掉出发冠。但这个素来肃穆挺拔的人,此时他的身影融入柳树狰狞庞大的树影中,仿若被黑暗吞噬。
这刹那许愿愣了一愣,她动动唇,然后像是被蓦地点着般,朝齐誉韬扑去。
“齐誉韬!”许愿扑到齐誉韬面前,撞进他怀里,抱住他,却又猛地朝后挣脱他退开几步,指着齐誉韬噼里啪啦骂起来:
“齐誉韬你什么意思!跑这么远干嘛?害得我到处找你,我把驿宫翻遍了没看见你就回去别馆找,回别馆也没看见你我就又跑出来!从天亮找到天黑不带停的,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累?当年我追着子谦师兄从河洛国跑到周国追了大半年,都不带这么累的!齐誉韬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你都不考虑我就跑,跑这么远,你跑什么跑,再跑我就把你给踹进河里去喂鱼!”
听着这一连串如珠炮轰般的叱骂,齐誉韬竟是觉得心中好受几分。深秋的夜晚仿佛不再那么冷,满心的悲痛荒凉也好似被许愿给骂散去一些。
他忽然想起从前每次被许愿劈头盖脸说一大堆话的时候,她有时候颐指气使,有时候精灵可爱,有时候像是点着的爆竹一通乱炸,而他的心情无奈有之、荒唐有之、窝火有之,但如今想来都是充满了吵闹的烟火气。
这种聒噪的烟火气,化作一种温暖,出现在齐誉韬心头。他神色略有挣扎,终是眼中呈现出自责和心疼,唇瓣翕动,低低道:“抱歉。”
“道歉有什么用?我不是要你道歉啦,我是——”许愿还要噼里啪啦的说,语速极快,然她还没说完,就被齐誉韬展臂带到怀里。
齐誉韬把许愿抱过来后,竟是抱着她坐在地上,让许愿坐在他腿上。许愿一嘟嘴,想质问齐誉韬这是做什么,就见齐誉韬的手落在她腿上,在她的关节处不重不轻的揉起来。
意识到齐誉韬是在帮她缓解跑了这么久的双腿,许愿泄气了,骂不出来了。她不阴不阳的哼一声,一手搭在齐誉韬肩膀上,没好气道:“还好,没多酸疼。我昙花谷小司命什么苦没吃过,跑这点路程都不当回事!”
齐誉韬不语,只用合适的力道,一点点耐心的缓解许愿的疲劳。
许愿歇了几息,气息稳定多了。她安静下来,看着齐誉韬给她捏腿时的样子。他如今虽然话多了些,本质上还是闷闷的,他不动声色的体贴人时,很像是风中伫立的笔直杨树,用树冠为树下的人遮风挡雨,有着无限可靠与安全的感觉。
但此刻从齐誉韬身上也散发着哀戚和纠结,他在努力把伤口往深处藏。他越是表现得已经无恙,许愿越是为他揪心。
“齐誉韬,”许愿望着他的侧脸,在他转眼过来时,与他四目相对,认真说,“你要是打不开心结,始终这么折磨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快乐。我想看见你一切都好,不想你一直这样。”
齐誉韬动了动唇,欲言又止,他低下头继续给许愿按腿。
许愿哼一声,抬手就捏住齐誉韬两边脸颊,强迫给他转了个头,让他必须直视自己。齐誉韬因此只能停下手上的动作,他皱着眉看许愿,喟叹道:“对不起。”
“别说什么对不起,就不能说点别的吗?”许愿理直气壮盯着齐誉韬的眼睛,她唇角一撇,带着笑也带着点酸楚道,“你明明是个很坚定的人啊,调查阴阳圣宗,带兵来繁昌县救了我和几百个幸存者,你明明一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明白每个人心里都有伤口,有的人伤口深,有的人伤口浅,但不管怎么样活着的人都得继续活着,不能一直被伤口捆缚啦。”
许愿手指松开齐誉韬的脸皮,在他脸上搓了搓,说道:“那个在繁昌县一箭救下我的少年,那个在云螺寺后山用同样的箭救下我的青年,才不像你现在这么迷惘。”
齐誉韬心中一酸,酸意混合着暖意肆虐,他抱紧许愿,长叹一口气,将头埋入她颈窝不语。
许愿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望着河水和满天星河交汇之处,冥冥中时间静流,她喃喃:“齐誉韬,我经常偷偷想,要是我在你心里分量足够重,你会不会为我解开心结,这个问题我早就想过好多次了。我这个人很任性,想干什么干什么,睚眦必报,做什么事都有一股自信,可就你这件事我自信不起来了。”
齐誉韬抚摸许愿后脑勺的动作,似乎僵涩一下。感受着齐誉韬身体几不可查的微颤,许愿眼中骤然划过一道坚毅决心。
“但我就是不想放弃,我还就要试试看了!”她说道,话音落下时猛然推开齐誉韬,从他怀里跳了出来。
齐誉韬一怔,略惊讶的目光看向许愿,却见许愿跳出他的怀抱后转身冲向白纸河。
她眼也不眨的跳进白纸河中!
第60章 齐誉韬一股气说了四百三……
“子祈!”
这般突来的一幕, 好似一根巨刺猛地插.入齐誉韬胸腔,震惊攫住他,同时一股几乎将人击溃的疯狂从喉中爆出。齐誉韬在喊出许愿名字时, 甚至感受到喉咙里涌出血的味道。
他忽然就觉得崩溃了,仿佛时光回到十八年前的筠水城。那是他永远的噩梦, 看着亲人一个个被阴阳圣宗的人捆住,丢进铜炉化成烟气, 他们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 便从他眼前永久消失。
那种痛不是他能够形容的。
然而当看着许愿跳河时, 一种不亚于昔日的剧痛再一次降临。齐誉韬眼中暴出血丝,这一刻他什么都忘了, 只知道追着许愿跳进白纸河里。
秋冬的水冰冷刺骨,齐誉韬犹如感觉不到。
“子祈!子祈!!”他疯狂呼喊许愿, 整个人疯了般的在水里找许愿。水花四溅, 冰冷的水渗入肌理, 齐誉韬全都感觉不到, 此刻他心中只咆哮般的嘶吼:
子祈在哪儿?他不能失去子祈,他不能再失去了——!
这一段正是白纸河最深的一段, 跳入河中脚无法站到地。齐誉韬会枭水, 但饶是如此他还是因为急着找许愿而呛了好几口水。在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中,他整个眼底满是血丝。黑色的眼珠渐渐化为一片苍蓝色, 他的双眼天生夜视高过普通人, 河面上的一切他都能清晰无比的看见, 可就是看不见许愿在何处。
“子祈!”齐誉韬快要疯了。
不知过去多久,疯狂崩溃间度日如年,突然河面上溅起一片水花,只见许愿的小脑袋从水里钻出来。她看起来憋气太久, 已到极限,一浮上来就大口大口喘气。
齐誉韬在看见许愿时,眼睛都亮了,他无法描述心中这一瞬有多欣喜多庆幸。他迅速朝着许愿游过来,如一条猛烈的鲨鱼,使劲展臂一捞,将许愿带入怀中。
两个人都湿漉漉的,被水浸得浑身冰冷,但齐誉韬却觉得许愿此刻温暖无比。将她抱入怀中的一刻,他裂成无数瓣的心方才愈合。
齐誉韬粗重喘过几口气,便赶紧抱着许愿游到河边。他在河边一手扶住河岸,手臂使劲一用力,整个人从水中腾空而起,抱着许愿落回岸上。
这一整套动作他做得太猛太快,导致落地时踉跄了两步。许愿忙扶住齐誉韬,两个人终于站稳。
甫一上岸许愿就被冻得打了个哆嗦,鼻子更是一抽,差点就要立刻打喷嚏。却见齐誉韬想也不想就将他的圆领袍脱下,拎在手里快速用内力烘干,给许愿披上。他喘着粗气用干掉的圆领袍把许愿裹得严严实实,却不管自己鼻子中发出的风寒声。
许愿连忙说:“你快把自己衣服烘干,别管我,你这样会着凉的!”
齐誉韬对许愿的话置若罔闻,许愿想要再说,却忽然发现齐誉韬神色特别不对。他仿佛回到了第三场选妃时破功前的模样,闷棍气质仿若崩塌。他看向许愿的眼神复杂而窝火,胸口剧烈起伏,双目赤红,视线锁死她,整个人就像是一张拉满至临界的弓箭倏然射出,更如洪水冲垮堤坝,再无人能阻止。
在把许愿包裹完成的一刻,齐誉韬一掌拍在身边一棵柳树上,在柳树叶如疾风狂落的簌簌声中,他冲着许愿一通咆哮:
“妈的你为何要跳河?就为了试验你在我心里是什么分量,你拿自己的命来赌?你以为你有几条命,还是你以为跳河这等事也是闹着玩的?你平日里张牙舞爪毫无底线我忍了,如今连自己的命也拿来胡作非为!你的命是我给的,你知不知道除了我,就是你自己也不能随意对待你这条性命?!”
“你想让我打开心结,想让我不当闷棍,我正在努力,你逼我不要紧,却何至于这样对待自己?是真当我只能宠着你纵容你,不能拿你怎么样是吗!我自从姐姐手里接管浔阳以来,还无人敢像你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在我面前不着边际。你跳进河里时,有没有想过若是我不会枭水,你当如何?是做好了被淹死的准备还是想怎样?”
“许愿我告诉你,就算我不会枭水,也定要跳进河里。届时我陪着你一起淹死,你满意了?你跳河时可有考虑过最坏的结果?还有……你有没有想过,若你死了,浔阳王府又只剩下我与姐姐相依为命。齐家满门早已弃我们而去,你给我们温暖幸福和希望,却又干出这种赌命之事,你想过你若死了我与姐姐会是何种心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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