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晏寂清将兔子灯塞进了她的手中,陈清和才堪堪回神,这正是她早些时候驻足观赏的那盏。
他记得,他什么都记得。
无论是她的怕冷,还是她一入冬便咳嗽,又或是她喜欢的颜色、常用的胭脂,甚至是多看了几眼的灯盏。
而无论扣心自问多少次,她亦都是同一个答案——她无法停止心里的风永远地吹向他,就像太阳永远东升西落,不会更改。
“…”陈清和许久没有说话。
生怕自己一张口就会忍不住在此时犯错。
“去祈愿吗。”晏寂清主动将沉默打破。
“好。”
她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在市集的喧闹中,好像自己也成了个普通人家的女郎。
桥下河灯熠熠,顺着水流缓缓淌而过,好似天上银河。
绮罗纷错,漫若朝炬。
天灯点点落落,交相辉映。
两人于桥头站立,在小摊贩处共买了一盏孔明灯。
一左一右,他写得极快,好似根本没有落笔一般;陈清和则一笔一划极具虔诚,像个刚习字的孩子。
待她笔停,他将灯对转,点燃了灯芯。
在脱手的那一瞬间,彼此的心愿映入眼帘。
——愿卿好。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第37章 师与生
因着晏寂清不愿在宫中过年,陛下亦为林将军之忠烈不曾强迫,且由着他去;故,这些年他都不必赴宫宴。
可陈清和却是要赶在宫宴散前回府去,于是两人没有再逛,以防被人留意而将马车停在了距离相府一段路外的小巷。
她将幂篱摘下,拎着那盏兔子灯并未下车,转过身看向晏寂清。
烛光恍惚了容颜,影影绰绰。
“殿下于五芳斋一事当真没有要说的了吗?”她问。
晏寂清一顿,手指微微蜷动,在一息间的思虑下选择了放任自己的私心,淡淡道:“没有。”
陈清和眼睫颤了一下,将掌心收紧。
她太了解他了,
不仅是所思所想,还有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
这一路她都没有问,不过是想等他自己开口,因为这件事总要被提起来,容不得半点沉溺。
可是晏寂清,那个坐于棋盘前的执棋人,他动摇了。
“那扇门,殿下看起来知道些什么。”这一次由她狠心地戳破虚幻的美梦,结束了短暂的旖旎,进而道:“殿下,为大计,我们都是没有自己的。”
所以,儿女情长,半点由不得心。
就如进京那晚的马车上所说,满门仇恨当前,婚嫁反倒只是举无轻重最末尾的事。
“清和,你很聪明。”他将幂篱摘下,抬眼相望,眸中竟是流露出了倦怠;随之轻笑了一下,却没有半点笑意反而似是哀苦。
“但有时候我真希望你没那么聪明。”
糊涂一些、笨一些,是不是他就能给自己一个理由,瞒住她、留下她。
前路茫茫,他不愿看她走进雾里。
于是陈清和也笑了起来,微微昂起下巴,既缱绻又骄傲,可字字句句又那么残忍:“因为我是殿下的高徒,由殿下一手培养,有殿下的思想、谋划、隐忍。我就像殿下的影子,只有在光里我们才可以比肩,而黑暗中是不得见的。”
久久地他没有说话;再开口时已然恢复了往日的模样:“丞相,有一把随身携带的钥匙,形状特别。”
陈清和颔首应下:“我明白了。”
说罢她规矩冷静地走下马车,朝着相府方向一步又一步,他支起车帘遥遥望着,而她没有片刻转身。
陈清和边走边听着远处觥筹交错,丝竹阵阵不歇,身后就是万家灯火;可那些灯火中却没有她的家,唯有手里提的那一盏灯火才属于她。
檀木做梁,金玉嵌壁。行过脚下白玉砖,宫门巍峨而压抑。
小厮小心翼翼捧着食盒紧跟在侧,而贺韫面色沉沉。
“母亲,天子赐菜,为何给相府的竟是苦麻?”
那是流民难民逃命时饥寒交迫不得已而采食;微苦,但总不至于丧命。
虽陛下说,是表彰此次灾疫相府主动施粥的善举,又为荒政提出了良策;可他总觉得陛下话中有话,而这菜也更像是种警告。
贺行云小声询问。
相夫人拍抚着他手背,将头轻摇,示意他噤声。
一路上死寂一般沉默。
贺韫暗自咬牙运下一口气,不断想起在紫宸殿皇帝的话。
——“盛家的事,朕不日便会下旨。”
——“只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贺卿如今是春风得意,可也要牢记,奴隶生下的子女世代为奴,更何况是,敌国俘虏。本应听由政令处决,却偷偷豢养,此欺君之罪,理当株连。是谁,保了你贺家上下,又助你扶摇直上。”
——“朕不喜欢‘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贺卿应最是清楚,可不要行差踏错。”
这些年,他虽似权柄滔天,实则处处受制于人,说到底都是因为那见不得光的出身。所获得的一切随时都可能如海市蜃楼般破灭,而唯有政权更迭,他才能摆脱桎梏;唯有皇帝年幼,他才能把持政权,才能让如今所有的一切,成为真真正正的、握在手里,再无后顾之忧。
而在此之前他必须忍耐,扮演一条任人驱使的好狗。
金漆雕龙的宝座上,鸣钟击磬的欢歌散去,男子闷哼一声,在太监的服侍下朝殿外走去。
风起云涌,变幻莫测。
“这贺韫,主意太大,就是头养不熟的狼。以为那点算盘朕会被蒙蔽。可镇儿是朕的儿子,朕若不愿意,那他即便做错也是做对。只是,这不争气的蠢才,几句话便能轻信于人,还是不长教训不行啊…”
太监会意,尖细着嗓子道:“殿下的事奴才不懂;奴才只知道,在奴才的家乡若有养不熟的畜牲,从来都是乱棍打死的,也算,以儆效尤。”
皇帝一笑。
“唉,本以为是好一条有用的狗,可惜了。”
“…”
归府后贺韫直奔书房,相夫人不敢多言,叮嘱儿子不要去叨扰,便叫他自己去玩便是。
贺行云来到陈清和院子里,望见一院明亮的灯盏,心中种种就全都抛之了脑后。
“夫子,我回来了!”
他兴冲冲上前。
丫鬟在长廊下铺满了芝麻秸,见状打趣说:“小公子可算回来了!夫子听说京中风俗,特意吩咐了我们,就等着您一同‘踩岁’呢。”
陈清和已然擦卸掉了脸上的妆,换上了件随意的袄子,好似刚刚正在炉前打盹,而听到外面脚步,忙得将门打开相迎。
笑道:“芝麻开花节节高。贺小公子一年更胜一年,春考定能榜上有名。”
“听说夫子的学生都很刻苦,我自也不能辱没了夫子名声。”贺行云说着,目光灼灼就没有离开她脸半刻。
陈清和故作不知,打着灯笼走至廊下,脚下传出咯吱咯吱的脆响;月色如水,白雪簌簌,这般夜晚就好像岁月风平。
他似乎将话想了许久,千回百转才终于有勇气提起。
试探着,问:“夫子是心有鸿鹄之志的,若,留在京中…不是更有施展抱负的机会吗?”
他小心翼翼怕暴露了心思,可掩藏的又实在拙劣,叫人一眼便能看透。
“夫子之责,是教书育人;天南地北,无论何处、无论男女,都应当有机会能读到书,受到教育。淮安固然不是政权的中心,但我相信,思想的种子无论从哪儿开花,都终将推动一场盛夏。”女子缓缓答,眉眼弯起一抹浅淡的笑。
“不是非要挑什么地方的。”她说。
见贺行云沉默,似被倾盆大雨浇透了的失意与难过,转而问他:“如今贺小公子还想要做公输子吗?”
“想。”他先是点了点头。
却又随即挺直了胸膛,认真道:“工巧是我所热爱的事,我自幼时便常常摆弄,一心想创造公输子那般的奇思。可是如今,我亦明白了夫子最初所说的话;‘故所谓巧,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在相府的庇护下我独享着一方盛世,所以只用在乎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乐意干什么不乐意干什么;但无论我多么不满父亲,都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因为有他的羽翼才能做这十几年的纨绔子。可父亲会老去,我终将要继续撑起贺家;而为官者,为民也。”
“所以我会好好的读书,听夫子的教导,竭尽所能的考取功名,以成为一个清正廉明的好官。忠国、爱民,以成为推动太平盛世力量之一。即便生命短暂不过弹指一瞬,我无法亲眼得见千百年,亦相信,有人死便有人生,周而复始而万象更新,我与夫子共同盼望的终有一日都会实现。”
“届时,海晏河清,四海升平。百姓们都能吃饱穿暖,安居乐业,推动思想的变革,破除陈旧之愚昧。”
“男子能纵览的天下女子一样可以。不必困于后宅,不必以色侍人,嫁娶不再是唯一的出路,夫君、儿子,不再是唯一的依靠。独立天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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