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8章 难民
丰城重新整顿后,一行人改乘一辆马车,换了路线再次朝淮安赶去。
流离失所的难民熙熙攘攘,衣衫破烂到难以蔽体。
贺行云第一次亲眼所见百姓疾苦,才开始真正理解陈清和与他讲策论时所说的那些话。
‘为官者,不要高高在上,要走到民众中来。’
“好心人,给点吃的吧!给点吃的吧!”
灰头土脸的妇人抱着孩子,无数双眼睛如夜里的蝙蝠,紧盯着行驶而来的马车,疾步奔跑着,拍打车厢。
贺行云心中不忍,就要掏出包袱里的糕点与银钱,怎料他还未来得及递出,陈清和却迅速将他扯至身后,一把拔下发簪毫不犹豫地狠刺下去,扎穿了难民的手掌。
“滚!”
她凶神恶煞地一脚将那难民踹开,目光凌厉的瞪向贺行云,呵斥道:“不可!不能让他们知道你有吃的和钱!”
“为…”贺行云嗫嚅着,从未见过陈清和这样的一面。
然而陈清和说得到底是晚了一步,冬荣看不下去偷偷往外撒了一包干粮与铜板,下一瞬那些难民便如嗅到肉味的鬣狗,拉扯着冬荣的胳膊,尖利的指甲深陷进他的皮肉,将他撕扯下马车,高呼着:“他有吃的!他有铜板!”
冬荣一声凄厉地哀嚎:“救…”,命字未来得及出口,就被难民淹没,竟被活活给掏了膛。
“冬荣!”
贺行云哪里能想到昨日还一起避难的小厮,今日便在眼前活生生丧命,当即就想跳下车去救人。
陈清和眼疾手快,忙又拔起一簪子扎向马儿的屁股,吼道:“冬庆,快!甩开他们!”
随即对贺行云大骂:“冬荣已经死了!如果你现在停车,要么杀光那些难民,要么就是我们都跟着送命!”
顿了顿,见他面色苍白,这才收敛了些语气,好声说:“哪怕你只有一块饼,被这些难民知道了,他们也会扑上来啃你的肉吸你的血!你不知逃亡的难民都经历了些什么,为了活命什么都做得出。收起你那无用的善心,那只会害死所有人!”
“可是…可是……”贺行云被吓傻了,他显然并不明白这世道的残酷。
他一面觉得那些难民可怜,一面不懂为什么善举没有得到感恩,反而会遭来丧命。
然而陈清和自己就曾是难民,她太清楚走投无路的滋味;为了抢夺一口馊饭,彼此大打出手、伤及性命的事每天都在发生。
岁大饥,析骨而炊,易子而食。
莫说榆树皮都被扒光,便是一只老鼠都能值百钱。
“‘君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可怜难民,只能从政令出发,若你切身去乐善好施,就如肉包子打狗。”陈清和目光清冷,平静地扫过惊魂未定的三人。
周大师不由得感慨:“陈夫子年纪虽轻,却…十分透彻,如历经世事沧桑。”
“不敢当。”她严肃地抿着唇,如一根紧绷地琴弦;见那些难民没能追上来,这才得以松弛。
贺行云久久不能回神,怎么都无法接受冬荣居然就这样没了。
“难道冬荣就这样死了吗?”
“你也可以去陪他。”陈清和如此说着,眼神中却满是警告。
他最好不要再动糊涂念头。
“可是冬荣他也有家人,有父母需要他养啊!我们就这样抛开他,他的尸身无法归根,反而要在泥泞中受人践踏,他的家人又如何受得了?!”
“那就是相爷需要出手处理的事了。”
陈清和撇过头。
她用布巾擦拭着染了血的发簪,在风口任发丝飞扬。
是啊,冬荣也有家人,可他的尸身却只能被丢在丰城,受尽践踏,甚至是分食。
那她的父母呢?
“那是一条性命,怎么是可以以处理论之!”贺行云愤然起身。在颠簸中晃了又晃,险些跌倒。
冬荣冬庆都是伴着他长大的家仆,与其说是小厮,却又比父亲更亲两分,叫他如何能割舍得下?他甚至根本无法接受冬荣已死的事实。
贺行云第一次意识到,这世界与书本是不一样的,更意识到,陈清和远比他认知的更清冷。
这种清冷就好像站在面前的是另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令他觉得好陌生。
“怎么,才走出京城百里,刚接触这世道的一角,就受不住了?”
陈清和将长发重新挽起,敲了敲车厢,对驾车的冬庆唤道:“停车。”
冬庆虽然也在抹眼泪,但因见识了陈清和的厉害,很是识时务的‘叛变’转认陈清和为‘主子’,听起她的差遣来;二话不说勒停了马。
“现在给你个机会,我们在这儿等你,你可以选择去将冬荣的尸身背来,以免日后夜夜愧疚难当;若你不去,我们便继续启程去淮安。你去吗?”
她认真凝望着贺行云,说罢,便主动为他让开了一条道。
她自然希望贺行云冷静些,不要自找麻烦;可有些亏是成长路上必须亲自一尝的。别人说那是南墙,他不会信,非得撞到了南墙,痛到了,方长记性。
冬庆这会儿算听明白了,顿时着起急,劝道:“不可啊夫子!那不是让公子送命吗!”
陈清和却并不搭理冬庆,直盯着贺行云咬着牙跳下马车。
“我去。”他坚定地应道。
“夫子!”
这回连周大师也耐不住了。
那毕竟的相府的嫡公子,若真出了事他们三个一样是要掉脑袋的啊!
眼见着贺行云疾步朝冬荣方向奔跑,陈清和并没有意外,沉了气,说:“你们在这儿等着,我会带他回来。”
闻言,冬庆又没了主见,只能认命,直呼:“这叫什么事儿啊!”
他连眼泪也没工夫掉了,本以为这一路不过迁坟,这回指不定玩成了进坟,他冤不冤呢!
难民们没有想到贺行云会折而复返,见他仅一人,便同送上门的口粮一般。于是在一声高呼下,仿佛是什么口号,那些分散地难民突然聚集起来,饿狼似得从喉中发出嘶吼,只待有人率先带头,便一同奋力扑上前。
贺行云手中持了剑,却因不愿伤人而不肯出鞘,故而备受掣肘,无从施展。难民们却不要命地前仆后继,拖拽撕咬,恨不得能从他身上生咬下一口肉才好。
他根本没见识过这种场面,就如同野外落入虎口的羊羔,被难民们分食、拉扯。终于明白了陈清和的话,可此时哪怕再想拔剑,也一切都来不及了。
新伤叠旧伤被生生撕裂,他痛得哀嚎起来;就在难民们手中的木锥即将刺穿他的胸膛之际,一双熟悉的素手执着那把簪子从后面一把捅穿了难民的喉管,连贯利落地就如宰鸡杀鹅。滚烫的鲜血瞬间便飞溅了他一脸,顺着流淌进嘴巴中,肠胃随之抽动着,便再不受控翻江倒海干呕起来。
只是那腥味还未吐个干净,满目就只剩下了血色。
倒在地上的难民越来越多,女子鹅黄色的衣裙被染得猩红,披头散发仿若是从地狱里爬出的罗刹。
她迈过地上的横尸,走一步,剩下的难民便退一步,不敢再上前。
贺行云艰难地蠕动着,想向她靠近。
只见她逆光而立,从地上一把背起了冬荣的尸身,顺手将那发簪插回了发间。
一步,两步…
陈清和终于走到了他面前,冷声道:“站起来。”
贺行云浑身泄了力气,哪里还站得起来,于是十指紧抠着地面,才一点一点勉强撑起了身子。
还没来得及张口,“啪!”地一声,那沾满了血的手掌便毫不留情面地抽打在了他的脸上。
“你真当你自己清风朗月,是圣人,是救世主,傲骨难折?好好想想,你那可笑的仁善背后,是谁替你碎了骨头,送了命,脏了手。”
陈清和冷眼睥睨着他,一字一句都如刀子剜在他心头,可他却无法反驳。
“今天,我为救你,犯下杀戮,替你担下一世骂名;明天又当如何?还要有多少人为你的天真无邪承受罪孽?没有能力的仁慈,就是害人害己。记住这些人怎么死的,他们本不会死在今天,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那分不清轻重缓急的善良。”
说罢,她抹了一下脸上的血迹,扛着冬荣朝马车停留的方向挪动。
明明是副纤弱的身躯,却好像承载着他所远不能堪透的东西。
贺行云握着剑,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一路无言。
夕阳将彼此的身影拉的好长,跌跌撞撞又重重叠叠。
终于抵达马车处,冬庆与周大师被她满身鲜血惊得一度不能回神。
“夫子,对不起。”他喑哑了嗓子无助又绝望。
陈清和没有应。
成长总要伴随着代价,只是没人知道这份代价会是什么,是否会远远超过承受能力,给予致命一击。
纯真,是既可贵又可怕的东西。
“挖个坑把冬荣葬了吧,也算给他家里一个交代。”
她对冬庆吩咐道。
“是,是。”冬庆连连点头,忙将冬荣的尸身背下。
女子便终于能够歇息,她疲惫地倚靠在车厢上,将手擦了又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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