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下隐有淤青之色仿佛一夜颓老了许多,道:“真是什么都逃不过盛兄的眼。”顿了顿,话都到了嘴边,却生是给咽了回去。
盛侯爷是急性子,被钓得浑身难受,若非眼前人是多年兄弟,他必要骂上一句‘话说一半烂舌头’。当即一拍大腿,催促道:“哎呀,此时就只有你我,贺兄还有何顾虑不能言?”
他这才抬起眼来,微微前倾过身子,又将声音压低:“我是有一想法,可…不能说啊!”
“为何?”盛侯爷快坐不住了,将屁股挪了又挪。
“…”贺韫却再次沉默。
仿佛是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给了盛侯爷一个警告的眼神,万般严肃地沉着脸,叮嘱其:“我只同盛兄你讲,切记,听过便忘了,只当没听过。”
盛侯爷忙应:“好,贺兄请讲。”
如此,贺韫便不再卖关子,说道:“连年天灾,于国库与义仓都是负担,陛下仁慈,不惜节俭宫中用度,可终不是长久之法。疫病四散则各地遭殃,最好,是能从根源阻断!”
“盛兄的意思是——”盛侯爷虽没什么才能,但也不是个痴傻的,瞬间明白了贺韫的意思,大惊失色。
“唯效仿古法尔。”贺韫将手中棋子落下,运着一口气,与盛侯爷对望。
盛侯爷惶恐地瞪着眼:“这!”
这怎么使得呢?!
贺韫便徐徐递进,掰开揉碎,与其讲起好处:“如此一来,从根本阻断疫情传播,方为及时止损的上上策,但于声名而言却是下下策,谁做,都会成为东裕的罪人!”
他说的是义正言辞,铮铮风骨,满心满眼为的都是东裕、是陛下。
盛侯爷倒吸一口凉气,赶紧端起茶盏来一口气全灌进肚子以压惊。
“这要遭千古骂名!”
“是啊…”贺韫悠悠然,放缓了语气,主动又为他续上一杯,仿佛不过闲谈般随口言:“除非,假奏暗斩,以堵悠悠之口,便能为大义,以全国库、义仓与疫情三急啊。可,做成了,没有功,做不成反而有罪。这种事,大殿下…唉…”
他话中意味深长,随即摆了摆手,道:“好了,不说这个了,总归咱们回去再出些钱就是。来,下棋,下棋。”
盛侯爷没有吱声,仿佛在考量着什么。
回京的路途远比来时要顺利,倒似真应了陈清和在宝相寺里求得的签。
只是再过丰城时被官兵告知封了城,无论如何都不肯通融。
陈清和留意了一番,发觉奉命的官兵似乎是大皇子的人。而丞相表面顺应帝心,所支持的也正是大皇子。
他乃皇后嫡出,又是长子,被陛下寄予厚望,是百官瞩目当之无愧的储君人选。
可他年岁已长,又野心太大,性情暴戾,并不好掌控。
倘若丞相真如晏寂清所说,想自己当天下背后的主子,那么他必不会诚心辅佐大皇子。
一行人运着棺材实在艰难,一番思量下不再与之纠缠,选择了绕道禹城。
可到了禹城后,却见难民数以倍增地涌在街道上,已是吓得寻常百姓不敢出门。
“怎会如此?我们来的时候虽也见难民,却远没有这么多啊!”
贺行云蹙着眉头,已隐隐嗅到一股刺鼻的尸臭。
“许是…因为泥石流,遭了灾的百姓们一路逃来了禹城。”陈清和推测着,又隐隐觉得不太对。
冬庆翻着包裹,因多雇了几个抬棺人,粮食耗得比来时快上许多,眼下已剩不多,就欲去客栈里买些吃食,正好让大家也都歇一歇脚;谁知,这天底下竟会有拿着银子都敲不开的门,客栈老板语中凶狠,如驱赶野兽,大骂着:“滚!没有吃的!走!走!”
任冬庆说破了嘴皮子也不成,直到贺行云拿出贺家的令牌隔着门缝塞了进去,里面这才有了动静。
掌柜是有见识的,当即对贺行云矮了腰,恭恭敬敬将人请进店,又紧接着速速从里面抵死了门。
随着叮叮当当落锁的声音。
“掌柜的,你这是干什么?”贺行云警惕地盯着掌柜,下意识便挡在陈清和前面,手摁着剑柄蓄势待发。
比之前倒是多了几分刚毅果决,不再优柔寡断以致腹背受敌。
掌柜的显然没想到他突然变脸,当即被那剑给吓了一跳,腿都软了,一边讨饶一边道:“哎呦!公子饶命!公子饶命!草民不过是防那些难民而已,于各位贵人绝对没有恶意啊!”
他将头磕得砰砰响,实在是怕极的模样。
陈清和镇定地从贺行云身后走出,轻轻拉了一下他的手腕以示意他放心,随后将人反扯至自己身后,和善地开口道:“掌柜的你别怕,我们也并无恶意。还请问掌柜,不知这是发生了什么,为何城中突然多了这么多流民?”
相较贺行云她实在要亲切有礼得多,看起来又能压制住贺行云,掌柜便默认起她的身份想必更加了得,这才缓了脸色松了口气,如实回道:“女郎啊,你有所不知,丰城前几日里山体滑坡,发生了泥石流,将一个小镇子全淹了!死人无数,全泡在泥水里发烂发臭。于是有难民饿极,便吃了死人肉,怎料竟从中得上了疫病,一传十十传百,感染了好多人!”
“不过也又听闻,其实不是那死人的问题,而是有携病的耗子,那人吃了耗子才死的,才将病传给了更多难民。总之,如今丰城早已是人心惶惶,有脚程快的连夜翻墙的出逃,禹城最近,自然是都涌了过来。可那疫病传播速度实在可怕,前天负责采买的王叔被难民所袭,回去就发起高热,昨儿人竟就没了!”
说着,他斟了杯茶,小心翼翼往贺行云方向推了推:“贵人们请用茶。我,我们也是被难民抢怕了吓怕了,躲还来不及呢,哪儿还敢做什么生意!这才如此的。”
实在是损失点银钱事小,沾染上疫病事大,但他又不敢得罪世家官吏的公子,只得小心翼翼,赔笑伺候。
贺行云以前只听陈清和说饿浮遍野哀鸿满路,可如此民生凋敝啼饥号寒之景却是第一次亲眼所见。
白骨森森,草叶空空,孩童饿死怀中,骼无余□□。
“不是有义仓么,陛下应当很快就会派人来了!”
他收起剑,听着民生多艰心中实在不忍,随即想到,百姓每年都要上交一定数量的粮食,以存入义仓,供灾后救济;如今丰城危急,禹城也被殃,正是需要开义仓的时候。
不料陈清和摇了摇头,却道:“你可知,管理义仓的多是世家大族、豪门富户,有钱有势,甚至是鱼肉百姓,侵吞、挪用积谷的事数不胜数,以从中牟利。积谷筹多放少,真正能救济到百姓手上的根本没有多少。”
政令便是如此,初衷虽好,但层层下达,做起来却屡屡变了味道。
人,欲壑难填。明明富甲一方,却还要从贫民身上榨油水。
听罢,“女郎说得正是啊!”掌柜一拍手,仿佛正说到了他心坎里,哆嗦着唇瓣红了眼,悲痛地哀叹道:“早些时候,有官吏以略高一层的价钱大量收粮,不少百姓都为了多赚上一些而将粮食卖尽,谁知转脸遭灾,家里没有更多余粮,竟不得不从那些官吏手中以数倍之高价再度买回!唉!这叫什么日子哟…”
他到嘴边的本是想骂为官者不仁不义,却想起这儿还有个相府的小公子,就忙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感叹。
即便有一门之隔,哭求声仍不绝于耳。
贺行云长了记性,没有再冲动行事,而是扯了扯陈清和的衣袖,央道:“夫子,我们不要歇了,快些回京中去吧!”
“你想作何?”陈清和实在了解他。
这快些回京是必然的,那棺材也不能一直停在这种地方;她已够对不住陈家,坟还需尽快安葬妥善才好。只是好奇,他这次决定要怎么帮百姓们的困苦。
贺行云退后一步,拱手屈身,郑重道:“我自知自己空有救济之心,虽见不得人间疾苦,却本事不足。回去后也不过是求父亲,若能搭棚施粥,总归是多救一些。”
高山景行,君子如珩。
他目光坚定,身上有着仁爱,流转着珺璟光芒。
“走吧。”
陈清和没有再破灭少年的期许,谢过了掌柜茶水后留了数倍银钱,拿走了些许粮食。
这钱是贺韫给的,散出去是半点压力也无。
然而,谁也没成想,就在他们前脚走,后脚入夜,从丰城方向起便燃起了熊熊山火,直将天空撕开了一道口子,仿若成了白昼。
“起火了?”
“那是…丰城的方向!”
众人惊诧不已,后怕至极,加快了回京的速度。
唯有陈清和与贺行云面色沉沉,十分难看。
“怎么会遭了泥石流与疫病后又出山火呢?这若还说是天灾,岂非睁眼说瞎话!”
贺行云看出了其中猫腻,手止不住的哆嗦。
“怪不得要封城。”陈清和放下车帘,冷冷地嗤笑道:“古时,人们视疫情为天罚,要远走他乡迁徙避祸。后来意识到病才是根源,就有了一经发现当场问斩并焚烧的政令;每逢大战,死人成堆难以清理,遇盛夏便更是加速滋生疫病,常常会下令屠城,焚烧殆尽,以千里骸尸阻断疫情。如今看来,不知是哪位大人的主意,仿古效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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