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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云渡 (橙六)


  怎么原谅呢,连张嘴说出来的,都是别人的故事。


第27章 泥石流
  大雨瓢泼,马蹄飞溅起满路泥泞。
  突然马车一个急拐弯,颠得茶壶里的水顶出壶盖直浇灭了炉中碳火。
  “怎么回事?”
  贺行云急忙撩开车帘。
  “小公子,前面山体塌了!”冬庆嚎得嗓子都破了音,颤抖着双手不停抽打着马匹,身后滚滚黄土伴随巨石如脱笼的野兽嘶吼着追咬马车的尾巴。
  贺行云何曾经历过这些,顿时就白了脸。
  “什么?!”
  陈清和一把扯过厚实的衣物三两下将贺行云的头包裹起来,虽眉宇紧蹙,语气却十分沉着:“保护好头,万一逃不及时就弃车抱住树!滑坡停止后不要立刻松开手去检查东西,滑坡会连续发生,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贺行云认真点头,在陈清和的有条不紊下也随之冷静下来,对外面喊道:“冬庆!冬荣!周大师!逃不及就弃车!抱住树!”
  “是!”“是!”
  冬庆冬荣应着。
  贺行云紧紧扶着车厢,从窗子向外打量,一手将陈清和死死护在怀中:“夫子,万一要弃车,你先跳,别管我。”
  “那怎么行!”陈清和听到少年胸口‘扑通扑通’的不安,可他又那样毅然决然。
  “别在这时候逞英雄,你——”
  她说教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完,时间便不给二人更多机会商讨,泥石流顺势而下排山倒海地冲撞上来,就要将小小的马车吞没;贺行云没有半点犹豫,瞅准了最近的树一把将陈清和推了出去:“夫子抱紧!”
  说时迟那时快,她手脚并用地攀住了树干,下一瞬,泥石流便卷着马车消失无踪…
  “贺行云!”
  陈清和奋力嘶吼着,不可置信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感到碎石刮蹭过她的面颊,泥浆飞溅,带着刺骨得寒凉就要将她淹没。
  没有人回应,他亦没法回应。
  无数凄厉地呼喊都在刹那间卷入了泥石流中。
  不知过了多久,一波接着一波,才彻底平息。
  陈清和缓缓松开已经僵硬的手脚,扶着树干,一坡一坡向下寻找。
  无数房屋皆被损毁,侥幸活下来的人们正在废墟里拖拽自己的亲人。孩子的哭喊已经嘶哑,而有的却早已悄无声息。
  天灾人祸,这不是陈清和第一次见到,可那颗麻木已久的心却激荡起了波澜。
  她恨之入骨的仇人之子,在生死关头竟舍命换她一线生机。他不知道,她所作所为却是要连同他一起逼上绝路。
  “贺行云…”陈清和头晕目眩地在废墟上跌跌撞撞,鞋子也在这一路上不知所踪,血渗透了罗袜,却毫不觉痛。
  那个从小没吃过苦、被人伺候到大、搬个东西都十分笨拙、煮个茶都手忙脚乱的小少年,那个明明自己也怕得要死、手指哆嗦、脸色发白的小少年,他会愿意倾听愿意思考她所说的所有荒唐言,会为了她学习生火、煮安神汤、竭尽所能的去照顾她、顶撞父亲,会为了她不顾自己安危、哪怕生死之际、也只要她活着。
  她不禁想起许多人。
  杀了她的父母却又放过她的杀手、利用她偷东西却又为保护她而死的吃恰子、好心的猎户夫妇…许多许多,他们大多都因她而死。
  她是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背负着灾厄的人,是一个不该活着却苟且偷生的人。一路走来,为得就是要丞相府覆灭,要贺家不得好死。
  她自认为狠心是自己最大的把握,可是,偏偏出现了变数。
  她厌恶的那张脸,痛恨的那张脸,全心全意信任着她;而人非草木,她又岂会不生出犹豫。
  别死…至少现在…
  陈清和紧咬牙关,一路摸索着看到了四分五裂的马车;马儿已经跑了,炉子茶壶也被山石砸得摔得七零八碎。
  “贺行云!贺行云!”
  她不顾自己的伤势,一边呼唤,一边徒手扒着那些石块,任掌心被利物划伤;失态的再无了理智可言,只不想再眼睁睁看着对她好的人为了她而死。
  一滴滴热泪吧嗒吧嗒落在伤痕累累的手背,直到看见那熟悉的衣袍,陈清和颤抖着指尖,几乎就要瘫倒。
  她盼望着快些找到他,又怕找到的他奄奄一息。
  与对相府的憎恨一般虔诚,她于心中一遍遍祈祷着要他平安。
  “夫子…咳咳咳!”
  贺行云努力动了动被砸伤的胳膊,几乎是下意识得呼唤,骤然得见阳光被刺得还有些恍惚。
  突然那心心念念的容颜朝自己扑来,近在咫尺,满眼关切,将他融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
  贺行云迟钝地眨巴着眼,听她在耳边破涕为笑:“太好了,太好了,你没事…”
  仿若做梦般怔怔地抬起胳膊,终于触碰到了他心中遥不可及的太阳;既欣喜又小心翼翼地搂住了她的后背,轻缓地拍抚着,露出了有些呆傻的笑。
  “我没事,我没事,你别哭。”
  废墟上两道身影紧密依偎在一起,仿佛能够抵挡所有袭来的风霜雨雪。贺行云早将身上的伤痛抛至九霄云外,恨不得能一直伤下去才好,便能多留她的关切在身边一刻。
  冬庆不合时宜地悠悠转醒,因一直被贺行云护在身下故而得以安然无恙,当即吊起嗓子哭嚎着扑向贺行云,却是‘恩将仇报’,感慨起劫后余生。
  贺行云干瞪着眼睛,想骂冬庆实在没眼力劲,又骂不出口,只能任由那缱绻地香软从怀中抽离。
  “周大师和冬荣呢?”
  陈清和跌宕的心情平复下来,记挂起同行之中的其他两人,扯了扯贺行云袖子。
  她光顾着找贺行云了,一路寻来居然也没留意周大师和冬荣。他们可是去迁坟的啊,把风水大师给弄丢了算怎么回事!当即站起身来四处探寻起另一辆马车的下落。
  “坏了!冬荣!”贺行云也是后知后觉,一拍大腿,却正好打在了腿伤处,痛得呲牙咧嘴,一瘸一拐地分头呼唤起来:“冬荣!冬荣!”
  “周大师——周大师——!”
  “冬荣!”
  天色将晚,雨水淅淅沥沥迷蒙了双眼,引人瑟瑟发抖。
  “救命啊!公子!我们在这儿!”
  微弱的声音从石堆下传出。
  “在这儿!”冬庆惊喜地招手呼喊。
  原来那周大师跳车早,本死死抱着棵树躲过了第一波泥石流,但他却惦记着自己包裹里做法事的东西,不幸遭遇到了第二波泥石流;冬荣为了拉住周大师也没能幸免,双双被泥石流卷着压在了下面。
  好在只有伤没有亡,三人合力将冬荣与周大师挖了出来,一瘸一拐寻了个还没坍塌的房子躲雨。
  陈清和娴熟得将衣裳撕成布条,一圈一圈绕过那些骇人的口子;冬庆与冬荣则艰难地用火石打火。
  “丰城里有贺家的商铺,我们缓一缓,去铺子里重新置办车马。”一番磨砺后贺行云显得成熟不少,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同贺韫重叠。
  陈清和有意撇过头去,强撑笑意与他玩笑:“难得贺小公子能知道哪儿有自家铺子,进步不小。”
  闻言,贺行云学着她说教的口吻,于檐下负手而立:“那时夫子问我‘请这些仆从的钱,你有算过吗?一个府邸上上下下,一个月的开支是多少,又靠着什么营生,多少田产铺面,你父亲的俸禄又有多少。日后府邸交到你手中,你又要靠什么支撑?’我觉得羞臊,回去便翻看了;虽然并没能理清楚那些账本,但田产铺面还是记住了些。”
  说罢又蹦跳至她面前蹲下,卖乖道:“我学得像不像?夫子,我们都好好的,你就笑一个吧。”
  他看出了她的心事重重,却不知她的心事重重皆因他这张脸。
  贺行云还在坚持不懈的耍宝,几乎将所有本事都拿来了讨眼前人欢心。
  陈清和疲惫地抬起手来,在他湿漉漉的头顶揉了揉,萌生出一个念头:若他不是贺韫的儿子该多好。
  可惜,若他不是贺韫的儿子,她与他不会相遇;而他是贺韫的儿子,就注定是死敌。
  “我想歇一歇。”她颤动着干裂的唇瓣,缓缓将手收回。
  滔天的恨意与不忍交织在一起,她愧疚自己居然会对仇人之子心生不忍,令她难以面对死去的那些人。
  他凭什么能不染纤尘,干干净净如从雪中来?
  他的父亲一手搅弄起了诡谲地风云,置身风波里,却又在水火外。
  无数人为之丧命,他却踩着尸骸一步步坐上了高台,还妄想能够染指江山。
  贺行云,你该掉落进这人间炼狱,被火炙,被风卷,撕扯成一片一片;让贺韫也尝一尝家破人亡,心血付诸东流的滋味。
  切肤之痛,不及万一。
  陈清和将双手藏于袖下,死死掐着皮肉,以提醒自己收起那些多余的仁心。
  昏昏沉沉的夜晚,凉风习习,月影太瘦。
  少年屏住呼吸怕扰到佳人幽梦,纤悉不苟守护在女子身旁,他以为自己掬起了一捧月光,哪里明白她怕他身后的生腥膻腐。
  青砖白瓦下布满了青苔,终得圆满的是月,不是他与她短暂的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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