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上, 她表现得很不一样,好像一个古典的东方女人, 嗓音低低的,甚至不需要言语, 只要依偎着,他的心就会融化。
而现在, 好似温玉变作顽石, 让人心里硌得慌。
*
好几个人听到陆诏年和埃德闻的争执,早晨六点, 他们在客厅看到陆诏年, 仿佛大哭过, 陆诏年擦了乳霜也没完全遮住。
熟悉一些的女孩子问陆诏年,出了什么事。
陆诏年吸了吸鼻子说,没事。照旧做女孩们的大力水手,帮她们把行李装备提上吉普车。
陆诏年先上了车,等队员们一一就位。
乡镇公路上讯号不错,陆诏年看到孟柔五点多还给她发了讯息,直接拨了个电话过去。
孟柔刚睡不久,迷迷糊糊地接电话,陆诏年忙说,“没什么事,你睡吧。”
“我起来了,我去喝点水,你怎么了?”孟柔了解陆诏年,没有要事她不会在这个时间打给她。
“我……”一提起,心底的情绪又涌上来,陆诏年把头抵到方向盘上,克制着说,“我昨晚做梦了。”
电话那边安静了一阵,孟柔紧张地说:“做梦,只是做梦?”
“我一向不记得的,可是这次太清晰了。梦里的人和我隔了半个世纪,我是他的……未婚妻。”
陆诏年常常做梦,可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记忆梦境里的场景。尽管不甚清晰,却足以叙述。梦境过于真实,那浓烈的情绪包裹她,以至于醒来,陆诏年发现脸和枕头都是湿的。
*
埃德闻和美森拎着行李到院外,问车座怎么安排的,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美森想坐陆诏年的车,一个女孩劝住了他,“小年现在正伤心着。”
“发生什么了?”
女孩瞄了旁边的埃德闻一眼,摇摇头:“好像还在哭。”
埃德闻诧异,想到昨晚不愉快的对话,他走了过去。
公路边拍着一列吉普车,透过其中一辆车的挡风玻璃,埃德闻找到了陆诏年的身影。她趴在方向盘上,长发遮住脸颊,看不清表情。
埃德闻走近一步,正巧陆诏年抬起头来。
“未婚妻”这话说出来有点羞耻,陆诏年想找补点什么,看到埃德闻就站在车前侧,一下没能说出话来。
电话那边的孟柔笑出声:“就为了这个,清早给我打电话哭诉?陆小年,你是不是有病?”
“和‘我’没什么关系,”陆诏年懊恼地趴回方向盘,不让埃德闻瞧她,“可不知道怎么,那种感觉太真实了,一点也不像梦,我醒来脸都是湿的,到现在还想哭。”
“你长这么大,头一回确确实实地记起梦,也是有可能这样。”
陆诏年喉咙哽咽,可更在乎埃德闻的闯入。她悄悄露出一双眼睛,见埃德闻离开了,松了口气。
“你有过这种体验吗?”陆诏年问孟柔。
“当然啊!毕业两年了,我还经常梦到高考,打了铃发现机读卡还没填,哭死我了。”
“你在梦我吧。”陆诏年终于笑了,过了会儿又叹气。
“梦里我还没有结婚,他就战死了。我看见他的座驾从云间坠落下来,在雪山山脊上划出一道线,爆炸的声音特别清晰。”
“太悲伤了吧,你这几天望着雪山都在想些什么?”
“毁灭吧……”陆诏年说着笑了,“或许是有些情绪投射,可怎么会有未婚夫这种设定啊。”
“寡太久了,可以理解。”
老李敲了敲车窗玻璃:“准备出发了。”
收线后,等人上车的间隙,陆诏年又给孟柔发去简讯,“爱你”。
孟柔回复:姐睡了,勿cue。
陆诏年依旧载那对恋人,他们一上车就和陆诏年聊埃德闻。
“他和意繁姐一个车,全是妹子。”
“很欢乐啊。”陆诏年没有多余解释,打开了车载音响,播放The Shanghai Restoration Project。
他们说很有以前的调调,陆诏年笑了下。她不是复古派,但喜欢新的东西里有一点旧的风情。
*
出发第六天,车队走318国道前往理塘,一路熙熙攘攘。
进入盘山路段时,老李通过对讲机提醒陆诏年小心,胖哥嘻嘻哈哈插话。陆诏年一下有点怒路,顾及乘客的舒适度,没有踩油门超车。
胖哥车上,女孩们声讨他,不要欺负小年。
“我哪儿欺负了,她自己这么娇气,这才几天,就哭哭啼啼的。”胖哥回头说。
“是遇到什么事了吧。”意繁上车晚,才听说这件事。
“埃德闻,是不是你昨晚惹了小年?”英文流利的女孩拍了拍副驾驶座。
埃德闻淡然地说:“没有吧。”
“我们昨晚不小心看到了喔,本来想下楼倒水,你和小年吵架,我们都没敢出去。”
埃德闻这才有些许反应:“不是。”
“是怎么回事?”意繁问。
胖哥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几次想插话,另一个女孩大致讲了下,胖哥笑说:“嗐!多大点事儿,我看啊,小妹儿八成是失恋了。”
“失恋?”
“是啊,她这几天都和埃德闻他们一起。”
“小年喜欢埃德闻?”
女孩们你一句我一句,意繁给埃德闻解释。埃德闻不想理会,可话递到跟前了,他不得不说:“没有这回事。”
“我也觉得不像。”女孩说,“但是能感觉到小年有心事,我想关心她来着……”
胖哥总结:“反正这么回事儿,我看过太多了,受了情伤的女大学生,不管吃不吃得了这苦的,就喜欢来朝圣。要是我女儿,我可不放心。”
“我们别猜测了,不管怎么都是人家自己的事。”意繁说。
*
理塘县城有千户藏寨之称,主道两旁低矮建筑鳞次栉比,路的尽头,格聂神山的雪峰巍峨耸立。
镇上换了铺装路,好走,车队沿路驶近长青春科尔寺。睡了一觉的人们伸个懒腰,下车游览寺庙。
老司机基本都来过,只有胖哥跟着女孩们去了。陆诏年陪其他几个在外边吸二手烟。
“不去看看?”老李问。
“不去。”陆诏年觉得她不虔诚,就不要扰了佛寺的清静。
“开了几个小时车,去转转呗。”
另一个司机打趣:“佛不渡无缘之人。”
“走,我陪你进去。”老李说。
陆诏年觉着老李这人虽然怂了点,但还算亲切,不像胖哥总设法奚落她。
两人一起进寺庙,陆诏年问老李,有这么多户外经验,现在怎么喜欢跑内陆。
老李说,队里几个向导都有一身本事,特别是扬子,他登过珠峰,去过极地。
“那他眼界该很开阔啊。”陆诏年说。
老李听出她话里的意味,慢条斯理地说:“扬子要求很严,我跟他的队伍好几回了,他就是这样。”
陆诏年直言:“没必要安慰我什么的,我不在意。你才是司机领队,我听你安排就成。”
老李憨笑:“我看你跑得还不错,跑山路比一些老司机还稳,小王他们两个一点没不舒服。”
“他们前几天折腾了,坐车小意思。”
“我看那老外好像不太舒服。”
陆诏年想问是哪个老外,忍住了。
寺庙依山而建,殿宇高低错落,红墙金顶,门楣屋檐绘着繁复图纹,华丽非常。蔚蓝天空下,喇嘛们在辩经。
陆诏年只在大殿门前瞻仰了佛光,没有随老李进殿。在海拔四千米的地方,建成如此宏伟的寺庙,需要多少人力财力,多少不为人知的付出?
人们跪金身,拜佛法,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于往昔节节肢解时,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应生嗔恨……”
亭台的转经筒旁,意繁正在给美森解释《金刚经》中的部分,他们招呼陆诏年过去,希望陆诏年能帮着一起翻译。
陆诏年走过去,美森又说:“你要抚摸这些转经筒。”
“为什么?”
“绕着转经筒走一圈,可以祈福。”
陆诏年沿着转经筒,一一转过去,迎面撞见了埃德闻。
埃德闻看着她,没有挪动的意思。陆诏年只好与?????他错开,反手触碰被他半挡住的转经筒。
转过十来个转经筒,陆诏年来到意繁和美森跟前:“你们说到哪儿了?”
意繁说:“我理解的修行,就是‘离一切诸相’,你看我翻译的对不对……”
陆诏年笑:“我还说叫我翻译什么呢?太看得起我了。”
美森说:“没关系,我大概理解了一些,就是说,人有许多欲望,这些欲望都有投射……”
一个小喇嘛盘拨手中佛珠经过,几个人不说话了。小喇嘛笑,示意他们无须在意。
意繁索性请小喇嘛来讲解。小喇嘛一口川音,讲的通俗易通,陆诏年也听懂了。
一群人沿着寺外白墙前往后山,陆诏年还琢磨着那句经文。
人困于万相之中,当人看见“我的”人与事泯灭时,也会像自身泯灭般感到痛苦。如若解离万相不生嗔恨,甘愿为众生舍弃自身,即是成佛。
梦也是相的一种吧,陆诏年想。人在梦境里没有完全的自主意识,以为梦就是现实,因而在梦里失去了挚爱,也痛心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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