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路通行了。
看傻眼的胖哥跟在陆诏年身后,搓手说:“你学汽修的啊?”
陆诏年看了他一眼,笑:“我还不能拿驾照的时候就在修车了。”
“走了走了。”老李如负释重,转头拍了下扬子肩膀,“你看我找这个司机,是不是找对了。”
扬子含糊地应了声。
陆诏年拍了拍身上的霜雪,发现袖口快滴水了,只好先脱掉湿漉漉的夹克,钻进车后座。
埃德闻转头来看,陆诏年不知他醒着,惊慌地撑着座椅趴过去,把车灯关掉。
车前灯的反光给了车内一点光亮,埃德闻默默侧过身去,瞧着窗外。
陆诏年无法更小心翼翼了,衣料仍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安静而狭小的空间里,显得那么清晰。
热空气释缓她身上的冰霜,变得黏糊糊。
陆诏年换了衣服裤子,回到驾驶座。
埃德闻伸手,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一点。
不具名的感觉在沉默中蔓延。
直到对讲机传来声音:“小年,跟上啰。”
看来这对讲机一直吵着他,好在他听不懂。
陆诏年系上安全带,将车驶出去。
埃德闻也系上了安全带,看样子不再睡了。陆诏年别扭地说:“你好点了吗?”
“嗯。”
装药的防水袋放在座椅中间,上面有国家地理的标志。
“你是摄影师?”陆诏年问。
“那是美森的。”
陆诏年恍然大悟:“难怪他背这么多设备,还有无人机……”
“无人机是我拿来测试的。”
“你是做研发的,还是产品经理?”
埃德闻难得笑了:“你要不看看我的领英?”(LinkedIn,面向职场的社交媒体)
“……”
话不投机半句多,就不该问他。
*
车灯下,白雪纷飞。
放在仪表盘上的手机弹出来迟到的简讯,进藏了。芒康县城就在远处那片灯火之中。
“谢谢。”
陆诏年惊讶地看向埃德闻,还以为幻听了。他又讲了一遍,中文发音标准。
埃德闻还是讲英文:“我刚才很不舒服,说不出话,现在好了。谢谢你照顾我,我休息得很好。”
陆诏年觉得这人装模作样的……还怪绅士。
“那个,没什么,”陆诏年莫名有些磕绊,“小事,不要放在心上。”
陆诏年有点感动,自己居然是个这么有良心的人。面对这个孔雀男,能不计前嫌,还颇有耐心,以后走上社会,定然是社会需要的栋梁之材。
*
驶进位于藏区东南部的芒康县城,老李激情解说:“这是重庆援助的地区,重庆援藏队伍从一九九五年第一批进藏,到现在□□批了吧,芒康已经脱贫了……”
县城街区宽阔干净,城镇化程度比较高。今晚住县城旅馆,司机们沿路边停车。陆诏年将当晚需要的东西装进背包,跟着他们登记入住。
陆诏年和意繁分到一个房间。陆诏年洗澡时,胖哥过来串门,他和意繁开低俗玩笑,笑很大声,意繁说什么,陆诏年没听清楚。
只带了一件刚过臀的体恤,陆诏年懊恼地穿上出去,发现胖哥竟坐在她床上吃橘子。
意繁客气地赶胖哥走,胖哥却说:“等你收拾好了,一起出去吃点宵夜。”
意繁不理睬,进了卫浴。
陆诏年把吹风插到电视机旁边,背对胖哥吹头发。她其实应该去穿衣服,可胖哥坐在那儿。
这感觉很奇怪,明明没有什么,陆诏年却觉得自己犯了什么错。
陆诏年关掉吹风,呢喃着“有点东西没拿”,走出房间。
时下气温只有四摄氏度,陆诏年不可能撑太久。她敲开对门房间,期待女孩子们能帮她。
然而,来应门的是埃德闻。
“敲错门了。”
陆诏年欲转身,埃德闻拽住她胳膊,皱眉:“You twit!”(小笨蛋)
声音几乎是从他喉咙挤出来的,陆诏年初次感受到他的情绪,慌了神。
“进来,我借给你吹风。”埃德闻轻轻揽陆诏年的背。
“可是……”陆诏年回头看她们的房门,虚掩着,看不见里面的情形。
“有一个司机在我们房间,我很尴尬,可也不能留意繁一个人在那儿……我知道这很难理解。”经过几天口语练习,陆诏年语速很快。
“我能理解。”埃德闻神情缓和下来。
埃德闻让陆诏年在房间等他。透过门缝,陆诏年看见埃德闻敲了敲她们的房间门,不知怎么和胖哥交流的,胖哥离开了。
埃德闻回来了,陆诏年赶紧收回视线。
他又要说,帮了她的忙么。
埃德闻一手扶着门,说:“现在,你可以过去了。”
陆诏年抬头,随即挪开目光,生硬地说:“你我两清了。”
埃德闻轻笑:“No worries.”
不知是说别客气,还是别再担心呢。
第九章
埃德闻合上房门, 抱MacBook坐上床。他把航拍素材导硬盘里了,正在查看。
美森洗了澡出来,坐旁边一起看。
“这些是前几天在格聂神山拍的?”
“对, 六月五号。那台飞行器坠毁了。”
“飞行器爬升海拔五千就到极限了,山体有磁场干扰,机器容易故障。”美森说,“我认为这部产品在影像质感和动态捕捉上很超前,可它毕竟是飞行器, 从飞行技术应用来说, 和竞品没有拉开差距。”
“我最满意的其实是微焦捕捉和避障飞行,目前市面上还没达到这样的技术。如果不能做市面上最好的产品,那很可惜。”
埃德闻和主创团队临时开了个视频会议,他不怎么说话, 手撑脸颊, 时不时点下食指和中指。
胖哥订了餐馆, 请大家吃饭, 美森给埃德闻说了声,先去了。
会议还没结束, 来了一通电话,埃德闻没接, 接着进了一条简讯。孚勒娅说,飞虎队老兵又走了一个。
“他们这些年过得不大好, 儿女要把老头子的收藏物品拿出来拍卖。我会陪奶奶去, 如果那时你也在就好了。”
埃德闻想了想,没回。
他和飞虎队的缘分, 始于孚勒娅。孚勒娅的爷爷参加过AVG(American Volunteer Group), 一支二战时期的援华志愿队, 受雇于当时的民国政府。
AVG于昆明空战首战告捷,请迪士尼设计的老虎徽章,大肆宣传,就有了“飞虎队”的别称。这个在中国颇有英雄主义色彩的名字,在美国可不那么好听。人们认为他们是投机主义者、战争分子,甚至刽子手。
埃德闻见到孚勒娅爷爷的时候,老头子年事已高。和大多数老兵一样,他喜欢赌牌、酗酒。每年夏天,他们这些兵痞会在得克萨斯一间俱乐部聚会,经久不厌地回忆往昔的时光。
随着埃德闻长大,他们陆续离世。再没有人大骂他bastard,灌他杜松子酒了。那些夸夸其谈的故事,和旧的桥牌一起,被新一辈人丢掉,已不值一提。
埃德闻打开备忘录,写下新一页日记。
六月十日,芒康,3850m a.s.l
路遇飞雪,此外一切正常。
*
离旅馆不远的小店,几张方桌拼成长桌,十几个人围坐吃牦牛干锅,喝酒划拳,嘈杂极了。
些许麻辣味道勾起食欲,陆诏年要了碗藏式甜茶佐餐。
“埃德闻啥时候来?”胖哥问美森。
美森看了下防水腕表,不确定地说:“可能还有一会儿,没关系,不用等他。”
胖哥“啧”了一声。意繁瞥了他一眼,假装不在意地喝了口甜茶。
陆诏年小声问:“还好吧?”
意繁抬眉,似乎不知道陆诏年问什么。陆诏年没有在说什么。
从小爸爸就告诉她,要堤防陌生人,尤其男人。的社会新闻层出不穷,她和大多数女孩一样,有种猎物察觉危险的本能。
或许意繁并不在意这件事,是胖哥的言行让陆诏年对他无法建立信任,继而对越界行为感到不安。
而男人们,像埃德闻,对于她的越界行为就能坦然地表达不满。
“我想说的是,这个社会充满了规则,我们到荒野,就是为了丢掉?????这些。我们徒步,我们在自然里找到原始、激情、自由……原本的我们。”扬子喝了点酒,开始上价值了。
“敬徒步……。”
“敬徒步!”男人们举杯。
“那为什么不真正到荒野里去,而是坐在这个属于规则的地方,大谈意义。”陆诏年冷淡地说。
扬子愣了下:“现在是……这是我们的路线。”
“路线,计划,最终只能体验户外,这和在社会里体验人生,没什么不同。”
气氛忽然冷却下来,喝上头的,没喝的,局促地看着陆诏年。
胖哥试图打圆场:“不管体验不体验,总要注意安全,向导要对你们负责啊,这路线就得这么设计。”
陆诏年又说:“所以这是你的工作,或者说生活方式,你可以充分热爱并享受你的工作,不必知会我们。”
一个女孩小心翼翼地说:“扬子也没说什么……”
“一个对他人具有偏见,时刻想掌控局势的人,内心就没有解放,还劝告他人什么是自由,不荒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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