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诏年原打算站在门边听,把好位置让给学生,学妹愣是把她拽到了前排座位。讲座上,施芥生朝陆诏年看了好几次,学妹发现了,一个劲儿问他们的事。
陆诏年嫌烦,撇下学妹离开了。施芥生瞧见,讲话磕绊了一下,引得学生们笑起来。
夜里,联大骨干设宴招待施芥生,施芥生没说详尽,叫陆诏年一道去。陆诏年以为只是几个人吃饭闲谈,到了酒楼,撞见导师,颇有几分尴尬。
陈教授与施芥生同是麻省理工的校友,留洋时期有过交情,见此,毫不客气地数落起陆诏年。
话落到旁人耳朵里,却像称赞。教授说,陆诏年愈发有脾气,独来独往,和同学协同作业时吵架,在工厂做事,甚至要和机械师打起来。
陆诏年抿了抿唇,忍不住道:“实用科学确要精细到一毫厘,可也要追逐时间。兵工厂面对的是战场,时间不等人。”
“做科研的穷尽一生,可能最后只追回那一分钟。我不想空谈大义,但那一分钟,绝不是战场的一分钟。”教授道。
“大多数人只谈取舍输赢,是因为这年头的生活没有容纳真理的空隙。你们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若不用力追寻那个空隙,不羞愧吗?”
廊亭下一阵风吹来,润湿了陆诏年眼眶。
别的教授岔开话题。几盅热黄酒下肚,气氛又和乐融融了。
陆诏年保持沉默到饭局结束,施芥生送她回住处。
街巷昏暗,楼前一盏小灯拖曳出二人的影。
“我此次来昆明,其实......”
“我家里人让你捎话吧?”
施芥生脸颊微红,片刻,他摇了摇头,道:“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陆诏年呆呆地看着施芥生,他后来的话,她都没能听清。
*
在学长帮助下,陆诏年修改了课题,比过去更认真地念书、工作,过着简朴的生活。
城里的怪谈再陆诏年无关,什么历史系的小施助教帮吴医生抚养她的孩子,那孩子大约是什么负心汉留下的。
听学妹讲起,陆诏年后知后觉道:“怎么这才告诉我?”
“我以为学姐不关心这些呢......”
“小施助教关照过我多次。”
陆诏年托司令部的关系买到干净的白米,称了一大块猪瘦肉,包给小施助教。
小施助教让她进去坐坐,她拘谨地站在职工宿舍门外,道:“我赶时间,就不坐了,谢谢。”
小施助教笑:“你给我提东西来,怎么反倒谢我?进来喝杯茶吧,耽误不了你什么时间。”
师长如此说了,陆诏年没有不应承的道理。她跟着进了房间,见小施助教朝里屋说笑。
“这学生怪可爱,别人巴不得打听清楚怎么回事,”吴医生一边从里屋走出来一边说,“你就不好奇?”
陆诏年不知说什么,附和地笑了下。
“变笨了。”
“若是小郁见了这学生,不知要怎么捉弄呢。”
陆诏年适才道:“小郁是......?”
“我表姊妹。”小施助教道。
狭小的单间放收拾得干净敞亮。吴医生把倒扣的彩釉茶杯翻过来,给陆诏年倒茶。
陆诏年道了谢,把茶杯捧在手里,忍不住瞧了瞧背上的彩釉。她想偷偷瞄杯底刻印,被吴医生发现,一时有些尴尬。
“是了,这些个茶杯可不菲。”吴医生笑容明媚,“都是我精挑细选从我二哥那儿偷来的,以后有个什么,就靠它们救命了。”
陆诏年愣愣道:“可万一有个什么,哪有时间典当换盘缠呢,不如早些换些金银。”
“真信了。”吴医生朝小施助教笑。
“骗你呢,她这人没一句真话。”小施助教道。
“哦......”陆诏年看着茶杯,“你二哥待你应当很好吧?我家也有两个哥哥。”
没说一会儿话,里屋传出小孩咿咿呀呀的哭声,她们不得不去哄小孩,陆诏年便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陆诏年恍恍惚惚的。在公寓楼里遇上同学,对方惊讶地说:“你怎么哭了?”
陆诏年仓促地低头,钻进房间。
毛巾架旁有一面壁挂镜子,陆诏年洗脸擦净,抬头看到镜子,一瞬间以为看到了小哥哥。
不知是否是错觉,她似乎愈来愈像小哥哥了。
她想看得清楚些,贴近了镜子。
呼吸迷蒙了镜面,脸颊冰凉。她拥住身上过于宽大的呢绒外套,仿佛拥进滚烫的身体。
当初她把这件外套带来了昆明,就成了她唯一没被夺走的小哥哥的遗物。
床底下上锁的箱子里有一把左轮手-枪,弹夹上满了。
陆诏年把枪拿出来,端详良久,最终合衣而抱。
不受控地堕入欲望的彼岸,她看见了两个灵魂。
*
野猫啼叫,夏的潮热腐蚀竹席。
学长要去美国了,临别前对陆诏年说,比起任何人,他最不放心她。
陆诏年开朗地说:“没事的,你并不欠我的。我们都朝着更远大的前程奔去吧!”
第五十章
陆诏年拿到了学位证书。没什么仪式, 教务处盖了个章,她归还学籍证件,就可以离开学校了。
由于国府制造的一系列恐怖事件, 倾向左-派与自由主义的教授陆续离开,陈教授带完陆诏年这一届,也觉得完成了使命,要去一个能潜心做学问的地方。
教授还是建议陆诏年赴美深造,陆诏年说:“还有很多事等我去做。”
她考学念书, 是为了做个有用的人。
离开昆明那天, 是空军节。昆明的人还记得飞虎队与空军,许多门店张贴着空军的海报。
空军基地附近还是那么时髦,新面孔的飞行员穿着那身卡其色常服,戴一顶美式船型帽。
街头隐隐传来老航校的校歌:
“得遂凌云愿, 空际任回旋, 报国怀壮志, 正好乘风飞去, 长空万里复我旧河山。努力,努力, 莫偷闲苟安,民族兴亡责任待吾肩, 须具有牺牲精神,凭展双翼, 一冲天……”
陆诏年走过城外野花盛开的山坡, 一路到墓园,给哥儿几个敬了酒。
周耕顺赶来为她践行, 将一个空运包裹给了她。
“是二哥留在缅甸的东西, 经了几次手, 我想没什么贵重的东西了。还有些书信,我给你带了过来……”
见周耕顺吞吞吐吐,陆诏年当他面拆开包裹。
饼干铁盒里装著书信,是这些年她给小哥哥寄的信,厚厚一叠,他全部好好保存了起来。
最底下有张他们的合照,陆诏年拿起来看,看到背后一行小字。
陆诏年绷紧了唇角,不让一点情绪流露。
周耕顺又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叠的信笺:“我们空军,上战场前都会被要求写好遗书。这封,是他最后一次离开昆明前交给我的,虽只是玩笑……”
陆诏年直接拿过信笺,展开: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字迹洒落,短短一行也引用的诗文。诗出《写情》,收录于《全唐诗》,小时候他教她念过,那时他没将这首诗画作重点,只说其讲的是恋人失约之怅然。
他是野鸽子,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回来,于是从不约定。唯一的一次约定,他失约了。
*
回到重庆,陆诏年在江北乡下住了一阵,每天陪冯清如带孩子,教陆惜年认自己的名字。
艾维姨母和麦姨夫带着儿女来玩,院子里常常回荡着孩童们的欢笑。
陆诏年久违地忆起了自己的童年时光,在小哥哥到来之前,她对这个还懵懂好奇。
“如今你回来了,打算做些什么?”
姨母总不自觉要充当母亲的角色,关心起人来让人感到压迫。
陆诏年颇具敌意地说:“我是不可能听从你们安排嫁人的。”
姨母冷笑:“成日要死不活的,原来还有精神跟我置气。那好了,死不了。”
“我巴不得姨母咒我。”
“我才不要咒你,你往后的日子,都得跟上帝忏悔。”
艾维是第一个发现陆诏年与陆闻恺有违兄妹伦常的人。当年她把事情告诉了陆夫人,陆夫人逼迫陆闻恺离家,兄妹二人就此分离。
姨太太惊闻此事,不知如何劝解陆闻恺。她这个儿子,骨子里最是倔强,认定的事没人能扭转。她想着,两人分开了也好,少年人一时糊涂,等时间久了也都忘了。
直到陆闻恺调回重庆,姨太太渐渐发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可她要阻拦,已经太迟了。夫人临终前让陆诏年发了誓,她听陆闻恺轻描淡写提及,一面不忍儿子痛心,一面稍稍松了口气,她以为这件事真正会结束了。
后来陆诏年去了昆明,好几年。陆闻恺给家里寄信,祝贺大少奶奶母子平安。姨太太看到陆惜年这个?????名字,就晓得一切完了。
那次陆诏年企图吞鸦片自戕被救下,尽管大少奶奶隐瞒缘由,艾维还是洞悉了背后的事实。
她们没能分开他们。
“罢了。”自家姐离世,艾维愈发讨厌陆老爷和整个失常的陆家。从小看着长大的陆诏年,竟然变成这样的怪胎,说不好正是上天给这个家的惩罚——早些年,陆老爷做了有损阴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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