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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空战拉开夏日序幕, 由驻华空军特遣队扩编而成美国陆军第十四航空队率先出击。
陆诏年一边听收音机, 一边做手里的木工活儿。
小哥哥的生辰快到了,他答应了会回昆明。他好多年没过生辰,她打算和他一起过二十六岁生辰,为此做了一个飞机模型。
从六月三日到六月五日,六月六日,七日,八日,小哥哥没有回来。周耕顺没有他的消息,昆明航空司令部的人也说不清楚,陆闻恺的行踪密不透风。
人们告诉她,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数月没有他的消息是常态,过去甚至数年未曾通信,陆诏年安慰自己,只是一个生辰,过两个月到她生辰,他们再一起补过也无妨。
工院学生是就业率的,他们的航空工程系还致力于改进昆明中央机械厂的生产方法。教师们为中央资源委员会承担工业燃烧引擎、水力涡轮机和锅炉的研究工作,学生跟着做。
陆诏年给家里写信,借故暑假留在昆明。她好几年没回家了,大哥大嫂颇有微词,可时局动荡,他们不想这路上生出什么意外便没强求,以至于他们小孩的周岁宴,她都没参与。
大嫂回了封加急电报称,老爷思女心切,陆诏年必须回去了。
司令部派出转机,听说是夫人专座,陆诏年不情不愿上了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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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江蜿蜒,城中风貌尽收眼底。陆诏年额抵窗户,好似第一次乘飞机那般兴奋——终是回家乡了。生于此,长与此,她的重庆城。
长江涨水,一贯在珊瑚坝机场起降的飞机,改降落九龙坡机场。机场原有一条长一千米宽四十五米的跑道,去年又新建一条长九百米宽二十五米的跑道,供更多飞机起降。
机场在老城关外,陆家的轿车早早来候着,陆诏年下了飞机就被一个不熟悉的年轻伙计请上车。
年轻伙计头上系了条毛巾,一身粗麻褂,背上汗溻了。
陆诏年落座后给他扇了扇风,道:“辛苦了。”
伙计受宠若惊,瞄了后视镜一眼,怯怯道:“不敢当,小的分内事……”
伙计连口音都不是本埠的,陆诏年觉着家中当真变了许多。
往事翩跹,陆诏年没仔细瞧窗外景色,就到了公馆。
大门紧闭,陆诏年怕进去了,看见什么不该看的,步履有些踌躇。
伙计勤快地把车上的行李取下来,走在前头,“大少奶奶惦记幺小姐,一大早就让奶妈抱着小小姐从乡下回来了。幺小姐快些进去吧,都等着你呢。”
总归回家来了,陆诏年心里高兴,把手绢往旗袍里一塞,走了进去。
城中供电有限,客厅只点了几盏灯,光线比过去昏暗。陆霄逸坐在长沙发上吸烟斗,旁边是他新的妾室。
陆诏年不愿去看,转头朝冯清如笑道:“大嫂!”
小孩趴在冯清如怀里,一双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瞧向她。
“你就是团子?”陆诏年弯下腰,同他说话。
小孩噘起唇,似乎不情愿搭理这陌生来客。陆诏年笑了。
“小惜年,叫姑姑。”冯清如轻声道。
陆诏年怔了怔,她竟不知兄嫂当真为孩子取了这个名字。
陆惜年疑惑地蹙起孩童的淡眉,冯清如又道:“这是你爹爹的妹妹,你的小姑呀。”
“小惜年,”陆诏年轻点了下陆惜年圆润的鼻头,“我的名字里也有年喔。”
“好了。”陆霄逸声音不大,却让陆诏年浑身一僵。那十足训话的语气,仿佛她做了什么错事。
陆诏年转身,垂眸偷瞄他和身边人的神情,道:“父亲。”
“坐下吧。”
烟雾缭绕,陆诏年看不太清陆霄逸的脸,隐隐从那微末的叹息中感觉到他很疲惫。
陆诏年在另一端的沙发坐下,环顾客厅,问:“大哥呢……”
正说着,陆闻泽就从外边走了进来。
在座几人看过去,陆闻泽默了默,摇头。
陆诏年不知他们打什么哑谜,这一瞧,发现家里的人全穿着素衣。
陆霄逸揉了揉眉心,叹道:“罢了,这么久了,该送他走了。”
陆诏年听见尖刻的嗡鸣,懵然地问:“什么?”
陆闻泽看了看陆诏年,蹙眉别过脸去。
陆诏年嘴唇翕张,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小年……”
冯清如出声,陆诏年一下转头看去。神情警惕,像受惊的鹿。
“你小哥哥走了。”抢在冯清如前,陆闻泽快速说出这句话。
陆诏年皱了皱眉眼,太阳穴连着耳朵发痛:“嗯?”
砰地声响,陆霄逸拍桌怒道:“还要给你讲几遍!”
陆诏年肩膀一抖,朝人们一一看去。每个人的模样变形扭曲,再看不清。
好一会儿,她回过神来,起身大喊:“胡说!我不信!”
陆惜年哇哇大哭,冯清如把孩子抱给奶妈,上前宽慰:“小年……”
“你们骗人,骗子……不可能!怎么可能!”陆诏年攥住冯清如衣袖,颤声道,“大嫂,我还要同小哥哥过生辰的,就这几天——”
“生你的人早死了!如今你小哥哥也死了!”陆霄逸怒不可遏。
陆诏年只觉大脑空白,睁大眼睛,时而双手蒙住脸。
“够了!”
小孩哭声吵得厅堂不安宁,陆闻泽拦下想掌掴陆诏年的父亲,冯清如哄着孩子,催促奶妈把他抱出去。
“够了……那是我儿子。我儿子,”陆霄逸深吸一口气,“连具尸首也找不回来。他这么年轻,我这个老头子最后一面都不能见上,还有比这悲惨的吗?你在这哭哭啼啼又有何用?”
“我不,我不能……”
陆霄逸将陆诏年抱在怀里,枕着父亲的丝绸长褂,陆诏年终于呜咽起来。
半晌,客厅安静下来。妾室吩咐两个用人抚小姐回房休息,陆诏年不认得她们,不愿她们碰。冯清如便叫人去打开水,亲自拥着她回了房。
陆诏年气力透支,躺在床上,呆滞地望着天花板。女佣打来开水,端来茶点,想伺候小姐,冯清如悄声屏退了她们。
冯清如绞干毛巾,叠好递给陆诏年。陆诏年没接,冯清如就坐下来,试着给她擦拭脸。
毛巾温热,有些闷人,陆诏年拿了过来,握在手里。
“却红呢……”
“却红跟我这么多年,该嫁人了。上半城有个替人打杂的伙计,下江人,姓陈,我看着也不错,就答应了。”
“哦,又绿,又绿也嫁人了。”说罢,陆诏年转过身,哭了起来。
“小年……”冯清如抚摸陆诏年头发,“大嫂晓得你与小哥哥感情好。”
“不,不是……”
“司令部的人怕事,延缓了好几天才告知我们,老爷当时还想抄家伙毙了来告的人。他比你更难过,你没看见吗?他一夜白头了,你不要在他面前哭,他受不了的。这几天你要多关心关心他。”
陆诏年想说你不懂,可又如何说得清呢。
手里的毛巾凉了,她擦掉眼泪,和缓道:“是哪一天?”
“哪一天?”
冯清如默了默,道:“六月三号,他最后一次执行任务。”
霎时,陆诏年哭出声,“还有两天了,都不到二十六岁啊……”
*
陆家把从印度寄回的陆闻恺的遗物放进祠堂,做了场大法事,于八月十四号,连同他自小用过的衣物一起烧掉。
姨太太说,八月十四是空军节,图个好意头,儿子会喜欢的。
那天披麻戴孝的陆诏年只远远看着,那火光像是带走了什么。
应是她灵魂的一部分。
第四十八章
过后回到城里, 陆诏年才得知那两天,城里遭遇了空袭。整座城弥漫着苦闷,可细瞧那来往的人, 不像甘愿受苦。旗袍收得窄而尖,头发蓬起来,额上像堆积了一卷乌黑的云。
陆诏年同白家的千金去发廊做了造型,到茶室喝茶,陪坐在麻将桌旁, 半大点的孩童蹲在地上呼呼刷她的小羊皮尖头鞋。
“八万。”
“碰。”
“耶, 小白,要做龙一对啊?”
“啥龙七对哦,我做个清龙七对,吓死你们!”
“哦唷, 隔会儿莫又输的光叉叉的会去哈。”
“今天不得, 我带了个赊账的。”白小姐朝旁点了点下巴, “我把人赊在这里。”
一桌人笑起来, 陆诏年茫然抬头,见人们是在笑她。
“怎么了?”陆诏年拢了拢头发, 生怕新烫的头不衬自己。
“陆小姐,一起来搓麻将呀, 我们教你。”
“我笨,教不会。”
“啷个会, 你是高材生, 麻将好简单。”
白小姐道:“不管她。她天天闷在屋子里,我带她出来散心, 像伺候祖宗。”
“正好把祖宗赊在这里!”
众人又笑起来, 陆诏年淡淡笑着。
傍晚, 牌局散了,她们上船上酒家吃饭。施芥生已经到了一会儿?????,白小姐一落座便吐苦水,今天又输惨了。
施芥生只当是常态,关切陆诏年:“可玩的开心?”
陆诏年牵了牵唇角:“白小姐很照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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