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诏年眼睛亮了:“有啊!白象街就有提供冰饮的茶室。”
“太好了,那就劳烦陆小姐带我去。”
陆诏年瞧了瞧表少爷,眉眼周正,似乎与陆闻恺差不多的年纪,忽然有些好奇:“听说董医生在日本开诊所,表少爷也在日本学医吗?”
“我不是什么少爷,姓施字芥生,不知是否有幸得知小姐名讳?”
陆诏年见过的男孩子不太多,第一次遇到如此绅士,有点羞怯:“他们叫我幺妹,或者小年,你,你随意好了。”
又绿偷偷笑了下:“施少爷,叫我们小姐名讳不合规矩,就叫幺小姐罢。”
“没关系吧,那群飞行员……”陆诏年小声反驳。
施芥生大大方方唤了一声“幺小姐”:“还未回答你方才的问题,施某从美国麻省理工大学毕业,此前在湖北做工程师。”
“哦,那么你从未去过日本?”
施芥生摇头,轻声道:“我是南京人,我们家就只剩我和姐姐了。”
陆诏年怔怔不语,良久,她捂住心口,道:“抱歉……节哀。”
施芥生笑了下:“我这次来,想谋份差事,恐怕要多多麻烦陆少爷了。”
*
傍晚,陆老爷在家中设宴,招待董医生一家人。
听到他们交谈,陆诏年才知道麻省理工是世界顶级学府,人才辈出。
而施芥生实际上根本不需要怎么麻烦陆闻泽,国府早就向施芥生抛出橄榄枝。
得知表少爷如此优秀,陆老爷连连赞许。
席间,谈到战事,武汉空战,陆老爷颇骄傲地提起陆闻恺。
不知怎么的,陆诏年觉得有些滑稽。当初父亲极力反对陆闻恺从戎,而今陆闻恺的飞行员战士身份,又成了家门的一份荣耀。
陆诏年幽幽地想起陆闻恺同她说的那些话,心情渐渐变得沉重。
“幺小姐?”
施芥生喊了两声,陆诏年才回过神来。
“可是困乏了?”施芥生道。
陆诏年摇摇头。
“都怪我让你下午走了那么久的路,要是困乏了,就先去休息吧。”
“我想一会儿,父亲会让我弹琴给你们听?”
施芥生轻笑:“原来幺小姐还会弹钢琴。”
“我弹得不怎么好,那琴,是小哥哥的。”
“方才只听说二少爷是英雄,原来如此风雅。”
“到不怎么风雅,他也不喜欢别人说他英雄。”
施芥生看陆诏年有些愁绪,想来她牵挂部队里的兄长,便岔开了话题。
一开始,陆诏年觉得施芥生谦逊又有涵养,很好相处,可没相处几天,便转变了看法。
陆夫人一贯主张节俭,冯清如当家后,更将节俭贯彻到底。陆家突然多添了几口人,刚好的人手便不大够用了。
虽然董太太坚持不需要用人,但她一个人照顾先生起居,白天带两个小孩,根本照应不过来。冯清如就请了个帮工带孩子,然后派却红照应着施芥生。
却红一向同又绿不大对付,这下也难忍向又绿诉苦,施少爷不仅洁癖严重,房间里的东西还必须摆在他指定的地方,否则他就不舒服。
他倒不会责备用人,他自己将物品一一放回原位,可看恼了用人。
还有一日三餐,施芥生提倡蛋奶营养,向厨子伙夫引证科学,行事作风与陆家迥异。
陆诏年作为东家,要照顾好客人,这点规矩她还是懂的。又绿跟她咬耳朵,她叮嘱又绿,她叮嘱,用人们可千万不能议论客人。
这天,冯清如带董太太他们去逛街,熟悉城里环境。陆诏年“义不容辞”地跟着去了。
秋高气爽,天气晴朗,人们都出来游玩了,百货大楼附近一条街熙熙攘攘。
如今的重庆不止成了商业、工业的中心,亦快速摩登了起来,刊物上盛赞“小上海”。
一个个时髦女郎从人力车上下来,戴墨镜,撑洋伞,穿玻璃丝袜的细腿勾一双漆皮鞋。先生们也都穿上西服,不似坐在路边,敞马褂、扎裤脚的贫民。
在他们下江人印象里,重庆原先是一个听都没听过的穷乡僻壤。
施芥生对城中盛况感到惊异,繁华的地方原本看不见衣着褴褛的人,可是在这里,三教九流挤在同一片地方,从容而和谐。
“这座城市有种别样的生命力。”施芥生道。
陆诏年对外乡人的感叹见怪不怪,一开始,劫后余生的感觉总让他们以为来到了世外桃源。
“你看,有毅力在山上建起一座城市,可是人们又这么闲适,无论晴雨都要到茶馆里喝茶谈天。”
陆诏年抬眼瞧施芥生,觉得这位一丝不苟先生,不经意间倒有趣。
第二十二章
“原来啊, 城里没有这些时髦样式。你瞧。”冯清如同董太太说笑着,走进一间上海裁缝铺。
随着玻璃门推动,门口铃铛响了几下, 施芥生帮陆诏年扶住门,最后一个进去。
裁缝铺不大,听说是新进的时髦铺子,冯清如带董太太赶时髦来了。师傅为太太们量身,陆诏年翻面料簿, 也要做一身。
“芥生, 你一起呀。”董太太道。
施芥生道:“等工作定下来了再说吧。”
“我觉得这样式不错。”陆诏年从旁边柜子勾出一条领带,递到施芥生面前,“你的西服颜色深,要配亮色的领带。”
施芥生有点愣神。
冯清如道:“小年从小就时髦, 眼光是不俗的。”
“是吗?”施芥生从陆诏年手里拿起领带。
董太太量了尺寸, 过来瞧:“这条领带是不错, 芥生, 你不做西服,我送你条领带好了, 祝为你尽快定下工作。”
施芥生勉强应下来,又道:“既然幺小姐为我挑了东西, 我也该回礼才是。”
陆诏年笑了,施芥生不明所以, 陆诏年晃了晃食指, 道:“芥生少爷,我劝你别再恪守这些礼节了, 还是研究你的学术罢。初见时, 还以为你多么绅士呢……”
陆诏年说着走出裁缝铺, 施芥生疑惑呢喃:“我不绅士吗?”
他们逛了一下午,陆诏年想到又绿最近念叨的玻璃丝袜,便给又绿买了一双。又绿欢喜极了,一回公馆便抱着包装盒回用人住屋。
陆诏年换了身衣裳出来,就看到又绿和却红在楼梯拐角拌嘴,险些扯头花。
不巧,施芥生从后门进来,也撞见了这一幕。
“又绿!”陆诏年呵斥一声,又绿和却红才惊醒般,拉开彼此距离。
“吵什么?”陆诏年走下楼梯,当着施芥生的面不得不作出威仪的样子。
“小姐,她……”
陆诏年打断又绿的辩解:“我不管你们怎么回事,不守规矩——给却红道歉!”
“小姐……”
又绿咬咬牙,向却红低头,又朝施芥生欠了欠身,低头离开了。却红亦不服气地往后院去了。
陆诏年对施芥生道:“让你见笑了,她们……”
施芥生有话要说,但想了想,也不是什么大事,把怀里的几本琴谱递给陆诏年,说起来意:“你下午说的不错,回礼不妥当,但不回礼,似乎也不够绅士。我找到这几本琴谱,你看看喜不喜欢?”?????
陆诏年翻看琴谱,看起来是海外流行的曲子:“你送给我?”
“借给你啊。”
陆诏年看着施芥生,笑了:“我的确,就喜欢这些不那么风雅的东西。”
“哦,我不是这个意思。之前你自谦,弹得不太好,我想流行的曲子正好。”
“多谢,有空啊,”陆诏年朝施芥生眨了下眼睛,“请你听。”
陆诏年走远了,施芥生还怔怔站在原地。
入夜,陆诏年揿铃叫又绿,怎么都叫不来人。她想起方才的闹剧,悄声来到用人住屋。
透过窗户,看见又绿蜷缩在被窝里,妈子不知道在劝她,还是训她。
陆诏年轻咳一声,妈子出来说,小姐平时太惯着又绿了,让陆诏年不要进去,陆诏年偏要进屋里。
“又绿……”陆诏年向往常那样撒娇。
又绿抹掉眼泪,坐起来。
“我不是真的在凶你,你怎么不明白呀。”
“我明白,”又绿抽泣道,“我是替小姐委屈。那却红,却红说什么,小姐根本不知道。”
“说什么了?”陆诏年不以为意。
“却红说……夫人这么病着,吊一口气,如今姨太太都能进主宅了,姨太太每天跳舞、赌牌,家里的事情全是大少奶奶操持,小姐赖在陆公馆,什么都不做,一天到晚大笔开销,一点都不为夫人和大少奶奶考虑。”
陆诏年说不出话来了,又绿急忙拉住陆诏年的手:“小姐你别……都怪我,我不该……可我就是气不过!这么多年,我和却红做一样的事,领一样的份例,却红仗着是大少奶奶的屋里的人,总要压我一头!”
陆诏年缓了缓,道:“怎么现在还需要我来提点你、安慰你了,现在,我已经不计较别人说什么了。城里那么多人骂我阴煞晦气,我要是一个个计较,哭得过来么。”
“那些都是……”
“我没事,本来么,你看我祈愿什么,什么便不成。我对这事上的事情……”陆诏年垂眸,慢慢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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