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闻恺分出余光一瞥,看到耗子在低空躲避两辆日机,眼看耗子就要不敌炮火,俯坠到山林里,陆闻恺全力拜托他周围的日机,加速朝耗子追去。
经由嘈杂电流,陆闻恺将耗子的心神喊了回来,告诉他不要急于与日机拉开距离,注意高度。
轰隆——
远处传来撼动原野的爆炸声。
*
原来日军此番目的,是为轰炸梁山机场。
二十七架日机,两小时内接力轰炸三次,第四大队的飞行员们就快耗尽燃油,只能迫降各地机场 。
返航回到机场,已是夜里。
司令部”派来工程师与工人紧急维修机场,伤员已经移送城里的医院。
陆闻恺走过去,看见耗子在干草垛后边吸烟。他身上有汗,看来忙活了半天,才找了个借口歇息片刻。
陆闻恺摘下飞行员帽子,呵出一口浑浊的气,两步走过去,一拳打在耗子脸上。
“妈的不想活了,别连累别人!”
帽子飞落到底上,耗子踉跄后退,完全懵了。
可也就是几秒钟,耗子啐骂:“敢打老子!”一拳朝陆闻恺挥去。
陆闻恺偏头躲开,一脚撂翻耗子,把他压在地上,一拳又一拳地揍。
远处忙碌的人察觉动静跑过来,他们拉扯陆闻恺,却演变成一场群殴。
他们都有许多愤怒。
“给我住手!”赵元驹拖着受损的脚踝走来,“都想上军事法庭吗?!”
陆闻恺猛一把挡开队员的拳脚,撑地站起来。感觉脸颊唇角火辣辣的疼,他用手掌蹭了一下,看到了血。
队员们把耗子扶起来,耗子仇视地盯着陆闻恺,陆闻恺又一下拽住他的衣领:“上军事法庭,这家伙还能活着出来?”
“你什么意思?”耗子喷出零星血末。
赵元驹皱眉看着他俩:“陆闻恺,把话说清楚。”
陆闻恺冷声道:“一个飞行员,面对日机竟然落跑!要不是我命大,今天就是我俩的忌日!”
赵元驹沉默片刻,问:“有没有这回事?”
耗子嘴唇嗫嚅,道:“陆闻恺,你自己做僚机,让老队长送了命,现在你——”
陆闻恺道:“那就上军事法庭啊。”
“现在忙着,这件事晚点再来再来讨论。”赵元驹道,“你们都去做事!”
“是……”几声应答消散在风里。
警报声响的时候,徐复明主任就跑得远远的,现在司令部几位长官过来了,主任只好又回来。他下意识搜寻陆闻恺的声影,看到陆闻恺忙碌着,他想上去递支烟,走近了,看到陆闻恺脸上有伤。
“哎唷,伤着了……”
主任行事夸张,赶在他叫人过来之前,陆闻恺便说:“小事,不劳主任挂心。“
”不是,你这,你这怎么伤的?方才怎么没跟着医护去城里。这消息明天传遍重庆城,陆老爷知道了,我怎么跟他交代……”
陆闻恺瞧了主任一眼,主任自觉这算盘打得太响了,只好以笑掩饰。
深夜,一帮飞行员才拖着疲倦不已的身心回到宿舍。
陆闻恺没机会躺下,就被赵元驹叫出了房间。
赵元驹问:“主任找你做什么?”
陆闻恺道:“问伤怎么来的。”
“你们的通话有磁带记录,我听了,陶申的确出了差错,你……”
“你放心,我没打算报上去。”
赵元驹犹疑道:“你想要什么?”
陆闻恺笑了声:“我不像你们,一心想着前程。”
“大家都是航校出来的,谁都知道飞行员拼死换前程,你何必故作清高。”
“清高?我贱命一条。”陆闻恺的声音似乎有了点温度,“平生之愿实现不了了,但愿实现平生之志,做个还有点用的中国人。”
赵元驹打量陆闻恺片刻,道:“最好如此。”
*
这天一早,号外传遍重庆城。
陆家的来电,从总司令部接进了梁山机场驻防办公室。
主任连连擦额头的汗,让人把陆闻恺叫过来接电话。
本以为陆闻恺接听父亲的电话总要乖顺几分,可依然冷淡,甚至还有些许厌烦。
但陆闻恺最后还是应承了父亲,中秋一定回去。
梁山再度平静下来,中秋这日,陆闻恺拿主任的批条,向大队长告了假,借部队的皮卡车,独自驾车进城。
夜晚,车开进了陆公馆。陆闻恺一双军靴踏到地面上,下意识捏起衣衫闻了闻味道。
又绿在门边候着,瞧见他这样子,暗暗笑了:“二少爷可要先更衣?”
出发前他在宿舍澡堂洗了个冷水澡,身上一股廉价的肥皂味混合着烟味,确是不大好闻。
“我先回屋。”陆闻恺道。
又绿便说:“家里来了客人,姨太太把别院腾出来给客人住,搬到了老爷房里。二少爷的房间在二楼,跟我来。”
经过客厅,陆闻恺听见欢声笑语,往门廊里一瞧,见陆诏年坐在沙发上,身旁站了个青年。
“夫人好些了?”陆闻恺问。
又绿笑道:“好多了。”
又绿领陆闻恺上楼:“房间是小姐布置的,大多按照二少爷原来房间的摆设,没太改动。”
又绿浅浅颔首:“那我先下去了,有什么事,二少爷揿铃便是。”
又绿悄然回到客厅,太太们都问她,二少爷看起来怎么样。
又绿回,二少爷无恙,只是要歇息片刻,请各位再等一等。
“都等了半天了。”陆诏年道。
又绿俯身,耳语道:“我瞧着,二少爷不大高兴?”
陆诏年哼声:“他什么时候露笑脸了?恐怕只有嘲讽我的时候。”
又绿掩唇而笑。
待到陆闻恺下楼,一屋子人移步饭厅。
陆诏年和陆闻恺中间隔了好几个位置,施芥生坐陆闻恺旁边。两人年纪相仿,两家人觉得他们或许能交上朋友。
可事实却是,施芥生用“飞机”搭话两句后,两人再无交流。
原本陆闻恺应是今晚的主角,姨太太顾忌夫人初愈,不愿他风头太过,总是适时转移话题。因而佳句频出的施芥生与陆诏年就显得突出了,他们让一桌人欢笑连连。
没有人提及战事,这一晚大家都很尽兴。尤其董医生一家身处异乡,能度过一个和乐融融的中秋节,心怀感念。
散席后,陆闻恺称喝多了,直接上楼了,其他人到偏厅小坐。
陆诏年给他们弹曲子,悄声吩咐又绿去做醒酒汤。
少倾,陆诏年端着醒酒汤来到楼上。
她轻叩门,等了一会儿,才听见脚步声。
屋里的人只掀开一道门缝,甚至不让人看他的模样。
屋里黑黢黢的,陆诏年小心翼翼道:“你休息了?我打扰你了?”
“什么事?”陆闻恺声音有点哑。
他今晚没有节制,喝太多了,回到房里,颇觉天旋地转。躺下来,闭上眼睛,浮现的画面竟是战场。
无论他怎么做,老分队一次又一次死在他眼前,血染满整个机舱。
他惊出了一身汗。
陆诏年往前,闻到他身上还未散去的酒气,想来还未梳洗,“给你送醒酒汤。”
“不用。”
陆闻恺话还未说完,门就被陆诏年推开了。?????她蓦然闯入,亦如曾经闯入他封锁的心扉。
“你……”
陆诏年抬手,手肘碰到壁柜角。她没喊疼,摸索着找到彩玻璃台灯,拉线打开灯。
昏黄灯光照亮一隅,陆诏年看见陆闻恺赤-裸上身,脖颈胸膛有薄薄的汗。
陆诏年别过脸去,而后又抬头,把碗递给他:“你不能喝,还喝这么多。”
“关你什么事?”
陆闻恺语气有些强烈,陆诏年愣住了。
他意识到这点,缓了缓,道:“麻烦你了,放着罢。”
“我不觉得麻烦,”陆诏年蹙眉,旧话重提,“不觉得没有意义。”
陆闻恺冷笑:“有什么意义?”
陆诏年一时又说不出来,她把醒酒汤放到壁柜上。
“你出去,我没空跟你耗。”陆闻恺转身,撑了撑额头。
陆诏年攥紧了手,压抑情绪,“昨天发生那么大的事情,听说还有村民伤亡……我担心你,从昨夜等到现在,你就这么对我?”
陆闻恺对陆诏年这一切的行为言语感到费解,不耐烦道:“我想休息……”
陆诏年拽住他手臂。她的手是冰凉的,让人忍不住握一握,捂一捂,可是他缓缓掰开了她的手指。
“去了南京之后,我以为我们已经和好了,可是我写给你的信,你从来都不回……陈意映也给你写信?你回信了吗?还是说,就是因为她,因为她你才……”陆诏年哽咽道。
“你闹够了没有?”
“没有,没有!当初我没有跟你一起走,就让你恨到现在么?”陆诏年脱口而出。
陆闻恺一下捂住她嘴巴,他脚步虚浮踉跄,没站稳,同她一起跌撞上壁柜。
砰地一响,彩玻璃台灯跟着晃荡,发出簌簌响声,在陆诏年耳畔环绕。
他的身体几乎完全包裹住她,像火一样滚烫,烧灼她。
陆诏年愤怒地瞪陆闻恺,透过彩玻璃的光点映在他脸上,令人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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