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意映深知自己和少爷小姐们不同,她只有读书这条出路,最好以后能当个老师,体面。
那个冬天很冷,农田收成不好,陈意映母亲拼命似的起早贪黑干活,染了风寒,陈意映一家过年如过关。陈意映不得不一边负担农活,一边到城里找事做。
陈意映原本想,以她的程度,可以帮人誊写稿件,整理文书,事实是没有事务所肯要她。最后经乡亲介绍,陈意映帮别人家洗衣服。
为了攒下学期的学费,陈意映很卖力。手长冻疮,又乌又痒,她也能忍下来。
那天,陆闻恺和陆诏年上街看灯会,随侍的有好几个伙计。只听到人群里爆发呼喊,陆闻恺便将陆诏年护到怀里,躲到街铺屋檐下。
又绿打听到,有一个歹徒在江畔逮了一个姑娘,往这边逃了。
陆闻恺意欲带陆诏年回家,陆诏年不大有上街的自由,好奇到底什么事,非要听个明白才肯回去。
只见那歹徒挟持着一个小女孩从巷子里蹿出来,陆诏年“哎呀”一声,大喊:“陈意映!”
陆闻恺定睛一看,歹徒用刀柄抵着的脖子的人,正是陆诏年的同学陈意映。
陈意映脸色苍白而惊慌,看到熟人的时候,露出了获救的希望。
“放开那姑娘!”有勇之士大喊道。
“有人已经报官了!”
“我呸!”歹徒发狠道,“老子怕吗?”
歹徒穿着破衫,裤脚和草鞋湿透,一看就是逃难来的。
陆闻恺试探地讲了一句袍哥间的黑话,歹徒一下看了过来,可他并未接腔,反而更加警惕地挥舞大刀,划开人群,拽着陈意映进了一家茶馆。
茶馆门口悬红灯笼,挂义字牌,是陆大爷的码头。
茶馆堂倌出来让门口的人散了,垂下门帘。人们议论这歹徒说不定是惹了事的江湖人士,没有人敢闯进去。
这时,陆闻恺叮嘱伙计看好小姐,快步走进茶馆。
茶馆里一片混乱,歹徒抢了茶碗,摆茶阵,堂倌与楼上的两位袍哥却不为所动,要歹徒放了姑娘,不得在此闹事。
场面剑拔弩张,陆闻恺忙道:“各位哥儿,且慢!”
“小子,快滚出去!”
陆闻恺镇定道:“那哥儿腰间似别了白片。”
二楼两位袍哥对视一眼,同歹徒道:“若是同袍弟兄,何不出示白片?”
“我不相信你们!”歹徒道。
陈意映被箍在歹徒怀里,不得动弹。
陆闻恺道:“你再不放人,将事情闹大,上了报纸,到时候弟兄们有心保你,恐怕也难。”
“我要见陆大爷!”
“陆大爷岂是你想见就见!若你是同袍兄弟,有什么难,弟兄们自然助你,你快放了这姑娘!”
“我没那么傻!你们有人收了黑钱,要置我于死地,我见不到陆大爷,是不会放人的!”
陆闻恺思忖片刻,道:“在下陆闻恺,拜陆大爷为契爷,我可以帮你引荐。”
“哪来的小子,一派胡言!”
“我现在就让人去请,你把姑娘放了,换我做人质。就算我说的谎话,对你而言也没有损失。”
陈意映惊讶地张了张嘴,可喉咙涩哑,发不出声。
歹徒腾出一只手,取下别在腰间的白片,片上无字,只右下角有香烧小洞,插鸡毛:“都看见了!我是来拜码头的!”
袍哥们都知道,片上看似无字,实际取明矾以清水浸泡就会显现。
会采用这种投片方式,要么是密令在身,要么是拜兄报仇。
见歹徒情绪激动,唯恐他亮白刃伤人,陆闻恺再次提出交换条件。
陆闻恺缓缓走近歹徒,歹徒霎时踢开条凳,将他拽过来。陈意映随之跌落在地。
“快走!”陆闻恺道。
陆诏年在茶馆门口张望,看见陈意映跑出来,想往里挤,被又绿一把抱住了。
“让我去,我小哥哥在里边!”
“小姐,他们已经去请老爷了,想来是大事,我们就不要去添乱了……”
陆诏年转头,恨恨瞪着陈意映。陈意映一身狼狈,红肿的手还微微发抖。
陆诏年才不管这些,怒道:“都怪你!”
陈意映忍着要哭的劲儿,低头道:“对不起……”
原来,挟持陈意映的歹徒是邻县的袍哥,他的堂口大哥被弟兄杀害,他对大哥忠心无二,也难逃一劫。
人们早闻川东陆大爷侠义公道,他为此翻山越岭,涉江而来,拜码头为兄报仇。不少袍哥堂口接到悬赏他的酬金,欲杀之,他到一个落脚点,甚至不敢找当地袍哥借盘缠。
如此一路逃亡到城里,他一下船就险些丧命,不得已挟持一个人质,将事情闹大。
后来陆老爷请弟兄们吃茶,为这位弟兄主持了公道。
陆诏年不知道究竟是怎样解决的,只知父亲对陆闻恺的表现很高兴。
父亲赏了陆闻恺一支万宝龙钢笔,告诉他,往后不要过问江湖事,要做人才。
*
春去秋来,秋老虎卷满山银杏金黄。
陆公馆的厨房炊烟袅袅,伙夫取出最后一块湘西腊肉,乍看黑漆漆一块,洗净切开,黄色外皮衬着鲜红的肉,在指腹留下油脂。
和着辣椒与蒜叶炒,香得陆诏年直往门口探。
“吃饭了!”姨太太招呼一大家子落座饭厅。
陆诏年用湘西腊肉下饭,几乎要一个人占据一盘。
“慢点吃。”冯清如笑。
“不知道上回给二少的腊肉吃完没有?最近我看到他们在茶馆做买卖,有人专卖这些家乡特产呢。”
陆诏年咀嚼着腊肉,含糊道:“谁知道他呢,和志愿团女学生如漆似胶呢吧!”
“女孩子家家,说的什么话!”陆霄逸道。
陆诏年撇嘴:“也不见有多忙碌,怎么不回家看看。”
姨太太道:“他们部队有规矩,亲属也不能随便探视……”
冯清如点头道:“这倒是。”
陆霄逸转头问用人:“大少爷还没回来?”
“回老爷……”
正说着,勇娃子快步走了过来,朝一众人颔首,勇娃子禀告老爷:“董先生一家到了,大少爷忙不开,请少奶奶同我一起去码头接风。”
陆霄逸皱了皱眉头:“就是那个医生?让清如去怎么行,这小子……”
冯清如为难道:“我一会儿要和小娘去妇女会。”
陆诏年忙抬手:“不如让我去吧!”
陆霄逸看过来:“你一个未出嫁的小姐……”
“正是未出嫁,才要多走动呀。”陆诏年道。
“罢了,我看你就是想出去玩。你去,可要规矩些。”陆霄逸道。
董医生一家旅居日本,战事爆发后,他们不愿在敌国做顺民,经由香港到武汉,而今武汉遭受敌军狂轰滥炸,人们纷纷逃来重庆,董医生一家托朋友买到船票,原本几天的水路,在飞机炮火之下,愣是走了月余。
陆闻泽广结善缘,朋友遍天下,战事爆发后,不知帮多少人在重庆安顿下来。此番也是受友人之托,帮助董医生一家。
他们的情况不太好,一路开销之大,来重庆的钱还是借的。陆闻泽想着,反正城里的房子眼下也不好找,不如安排他们就住在家里。
他们一家?????除了董医生夫妇与儿女,还有董医生的妻弟,一个未婚男子。陆老爷原本不同意陆闻泽的安排,姨太太相劝说,时局艰难,能帮别人一把就是行善积德。
姨太太愿意把小洋楼让出来给董医生一家单独住。
过去家里的事由夫人做主,无论如何夫人也不会让姨太太搬进正宅。所以冯清如作代表,去请示了夫人,夫人只摆摆手,什么也没说话。
事情便定下来了。
饭后也没个歇息,陆诏年带上又绿,同勇娃子去码头接董医生一家。
勇娃子开车,觉着待会回来车子坐不下,让又绿别跟着去。
陆诏年道:“待会儿我们走路啊!”
又绿一下坐到勇娃子旁边:“就是,这些不用你考虑,只管开你的车。”
“你和小姐又想上街乱逛,我回来怎么跟老爷交代?”
“老爷还能怪你不成?你可是老爷的宝贝,一家上下都护着你!”
勇娃子说不过又绿,闷闷开车。
董医生一家已经坐滑竿到街边候着了,勇娃子远远地就看见他们。
又绿问他:“可确定?”
“董医生和太太,两位小小姐,一位表少爷,可不就是?”
“就你嘴甜!”
陆诏年亲自下车迎接,同董医生客气地寒暄了一番,请他们上车。
车子挤,陆诏年不便上车,让他们先回公馆歇息,董太太忙说,他们单独叫车。
陆诏年笑道:“我们这儿路窄巷子多,可不好找,我熟悉路,一会儿就走回去了。”
表少爷用指关节推了下镜框,温文尔雅道:“那怎么好意思,我同小姐一起走路吧,正好熟悉路。”
陆诏年婉拒,表少爷坚持。陆诏年心里直骂这人破坏大计,可再拒绝下去就显得古怪了,只好笑着应好。
车开走了,陆诏年正想着要怎么打发人,表少爷却道:“街上这般热闹,不知有没有吃茶店,我想喝杯冰饮,稍微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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