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娅由罗加城过来,她一如既往的严肃:“现在,很多双眼睛在看着你,有那些仰仗着你的城民,想从你这里得到宽慰和信心,也有那些阴暗不怀好意的小人,想看到你灰头土脸自乱阵脚,你能做的,唯有扛起一切,朝前看,做实事,而非陷进虚无的悔恨中。”
林沁强迫自己平复冷静,朝他们点了点头:“好的,阿娘,阿哥,我会担起城主职责,绝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阿尔斯楞看着林沁远去的背影,他想说,她哪里会让他失望啊,她早已是他们全家的骄傲了。
整个白日,林沁未再流露出一丝心绪起伏,都在有条不紊的指挥众人行动,安抚城民,处理残垣,加强安防,派人向朝廷通禀此事……
日薄西山,林沁由外城回衙府,一旦卸下忙碌,压抑的忧虑就控制不住冒出,李榕胸口挨了那几刀,生死未卜,林沁怕等待她的是坏消息,因而在衙府门前几经徘徊,双手扣得死紧也不肯进门,最终是军医闻声而来,以一句话捞出仿佛已经死寂沉沉的林沁,军医说:“城主大人,人救过来了,李将军当时后退了半步,避开了要害,只是没避过皮肉之苦。”
林沁浑身登时脱了那股紧绷的力,几乎瘫软在地,她重重舒了口气,一溜烟如风般消失在门前,只余门匾旁幽黄的灯影轻晃:“李榕——!”
李榕醒着,喜服已除,腹部白纱缠绕,眉宇紧锁,身边有几个将领在汇报;林沁推门而入后,即刻噤了声,她搬了把交椅,在一旁听着。
庆格尔泰说:“罗刹人很安分,所有部落都没有动静。此事会不会跟罗刹人没关系,仅为车师人搞鬼?”
李榕看了庆格尔泰一眼:“你摊开地图看看,车师离塞北有多遥远,国土仅几百里的贫瘠之地,千里迢迢,就过来膈应你一下,你信么?”
庆格尔泰被噎得没话说,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榕:“况且,当时我与林沁都在那孩子身边,那孩子的目标是刺杀我,而非林沁,他要的是军心乱,罗刹一定已经准备好了。重兵守着乌耳和特山脚,越不能是这样,我们越是给罗刹人一点机会。”
庆格尔泰:“那车师人……”
李榕眼眸深谙:“罗刹应当不仅缔结车师,西域那一圈的国家、番邦、部落看到塞北胡族崛起,有人生了嫉妒之心,恰好罗刹又有意侵犯,他们应当是一拍即合。这场袭击应当是准备多时,他们以教授汉语为名,日日给孩子播种仇恨的种子,好叫他们以身赴死,这样培养出的死士不知有多少。”
有将领忿忿:“怎会有如此无耻之徒,早年靠掳掠为生,抢不到东西后安分了几年,又开始大肆学汉语,如此自欺欺人!真以为这旭日城是他们的了?可恶至极!……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李榕眼眸深谙,说:“危及社稷之事,先请旨朝廷派兵,敌在暗,我在明,只能明防,即日便开始练兵。”
待众将领领命离去后,林沁端着粥水喂他,他很配合的张开嘴巴抿下去,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唇色白的吓人,咽完粥后,看着她,说:“林沁。”
林沁立马紧张起来:“怎么了,很痛吗?”
李榕眼中划过笑意:“是很烫,我要烫死了。”
林沁松了口气,但抬手轻轻打了下李榕嘴巴。
李榕淡瞥她一眼:“你这个小姑娘怎么打人啊?”
林沁被他逗笑,眉头舒展开来:“你这人好小气哦,连打一下都不给。”
李榕:“你能不能等我伤好了再打我呀?”
林沁:“那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哦。”
她穿着满身污糟早已分辨不出的喜服,倾身至他面前,亲了亲方才打到他的地方,说:“新婚快乐,我的李将军。”
李榕:“你也是,新婚快乐,我的林城主。”
林沁知道他爱干净,烧水给他擦过身,自己也简单勺水冲了一下。
夜里,他们睡在同张床榻上,林沁小心翼翼地躺在里侧,中衣几乎抵住墙面,鼻尖嗅着满室药味。
李榕说:“睡过来点。”
林沁说:“我怕弄到你。”
李榕:“此刻我俩隔着几十里草原的距离,纵然骑马也得一刻钟,烦请您挪挪步。”
林沁又笑了,她缓缓慢慢的挪过去,直到勾住李将军温暖的手。
她遗憾道:“今夜本该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李榕:“可惜了,如今我有心而无力。”
林沁先是笑,而后长长吁了口气。
她忧心着白日发生的事,一切都历历在目,如走马灯般在眼前转动,爆炸的轰鸣,冲天的火光,巨大的推力,散落的四肢,街上血红的颜色,惊恐的人群……最后定格在那异族男孩深邃黝黑的眼瞳上,那是仇恨的眼睛,这些孩子早已被培养为死士,以死献祭的武器。“这种事情,除非禁止异族进城,否则难以杜绝。我们不可能贴身搜查每一个人,每一个物件,……甚至,他们可以将炸药分散着带入城内组装。我想,他们悉心栽培出这样的武器,并不会只使用一回,此事远远没有结束。”
“但,你要我闭城,整个胡族都会心有不甘,我们的努力便都付之东流了。”
半晌,林沁攥拳重重捶了下床榻,说:“罗刹此计甚阴毒也!”
李榕凛着神色,良久也说不出安抚的话,因为他明白,林沁所言字字在理,字字不虚,意料之外的爆炸势必会再度袭来,只是不知道会发生在哪里。他们彼此无眠,临近天亮时,听着外城鸡鸣,快到打开城门的时间了,李榕终于替她做了决定,那其实是她心里真正的声音,只是需要借由他口说出来。他说:“闭城吧。”
……
元丰二十四年,春。
林沁没有如愿与李榕成婚。
旭日城禁止通贸,仅允许已有户籍的居民进出。
罗加城则由重兵把守,承接需要留宿的异域客人,但出入需要进行严格搜查,确认无误后方可入内。
还发生了诸多事情,李榕没有等来增兵与开战的圣旨,等来了元丰帝的驾崩的诏书,皇权在动荡中更迭,新登基的夕景帝为稳固江山,只在回信中安抚李榕,强调塞北军营勿要惹怒罗刹众国与番邦,要求其监督乌云娜林沁解开旭日城与罗加城两座城池,与外邦进行友好通贸,并增收塞北金矿的上供数量。
林沁气得直接将皇家来信当着众人面撕碎踩在脚下,怒骂:“昏君!”
衙府内,一众下属脸色皆难看,林沁双手背于身后,焦躁的来回踱步。
李榕直接点出来:“你不想遵从圣旨。”
林沁猛喘两口气,一把取落森头摔在案桌上,串着珍贵美丽的珠石丝线蓦然断开,那些珠石叮咚作响,流落一地。“非我不想遵从圣旨,而是新帝懦弱无能,无力保护自己国家的疆土,我若听从其,罗刹明日看我好欺负就起兵了。”
“此事有一,就有二,有二就必在有三。与其节节后退,不如一开始就守好我的底线。”她的底线就是要保护好塞北这片土地上生活的子民。
林沁说:“我无造反之心,但除却按量上供金矿外,信中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遵守!”
李榕身边的将领因她惊世骇俗的言论面面相觑,这是抗旨啊……他们犹豫片刻后,看向李榕。
李榕说:“塞北军营的职责只有一条,便是镇守边境,余下之事,不宜我们干预。”
其其格他们则坚定不移的展露出对林沁的拥护:“林沁要我们怎么干,我们就会怎么干。”
托娅亦是如此:“十年汗水,岂容贼鼠撰取?”
林沁与众人围坐在衙府正堂,商讨应对之策。
韩丰年听着听着,感慨道:“我操,.....我操,你真是个人才啊!”
林沁笑了一下:“你今日才知我是个人才,也太晚了吧?”
韩丰年大咧咧坐在交椅中,盯着林沁看:“那我有啥活没?”
林沁:“你守好关隘就行,届时有事提早报信号弹通知我。”
韩丰年:“好啊,这活轻松。”
......
深夜,众人离去,林沁看着那顶摔坏的森头,上头嵌着许多圆圆的小金片,红绒可爱,轻叹口气,俯身在地上拾捡珠石,掌心里有她最爱的招财金发晶,红玉髓,天河石,青金石……全部拾起后,林沁却并未想要修缮那顶森头,而是将这一切都装进了屉奁中。
她不再戴森头,美丽的辫子全部都梳开,对着铜镜盘起墨发,仅以一顶木冠束好。
李榕瞧见,眼中有诧异,却并没过问一个字。
两人坐在床沿处,中衣轻轻相靠,再无旁人,林沁问他:“你觉得夕景帝坐的稳这个皇位么?”
李榕摇头:“他性情对内暴戾猜忌,对外中庸温顺,不多久就会得罪朝中直言不讳的老臣,渐渐让那些胡说谄媚之言的人坐上高位,届时贪污横行,官吏无为……如遇上大旱暴雨等天灾,可能三五年内天下就要大乱,势必有人起义,若是还赶上罗刹起兵,掌权时间势必更短。”
林沁:“这其中,你觉着谁最有希望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