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孛日帖赤那焦急道:“林沁,我们该怎么办?”
一句话将林沁由泥沼拖拽出来,是了,她是一城之主,如今所有人都仰指着她了,她不容有失,不得心怀私事;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必须活着。
天还未亮,林沁迅速在距离乌耳和特最近的平野搭建出临时的营地,清扫开雪,召集能调动的族人,遣人通知镇守金矿的阿尔斯楞和仍在外的巡逻队伍。
林沁用木枝在砂地上用力的划出塞北军营原本的地形,栅栏,毡包阵列,校练场,炊房,澡房……
营救的重点自然落在毡包处,那里有最多的士兵。
她扬声说:“塞北军营守护草原,守护我们胡族数十载有余,替我们赶走过数不清的罗刹侵略者,我们的父辈,许多人也曾在军中待命,奉献出他们最身强体壮的时光。今日,轮到我们那来守护他们。”
天上雪点绵绵,灰败萧瑟,连断壁残垣都没有,放眼望去是了无生机的白茫茫,白茫茫底下,是被压垮的生命,胡族人的面孔在火光之中扑朔明暗,有人是因为严寒冬日才迁来旭日城的牧民,有人是才初长成到处调皮捣蛋的少年,有人是已经鬓角泛白操劳半生的母亲,但没关系,胡族女人不但善骑射,也绝不轻易服软和服老,她们的手和心永远充满力量。
人群里,忽然有人发出稚嫩的话语:“我们是先救胡族人还是中原人?”
他着一袭胡服,还很年轻,眼眸里黑而直,问这话并没有恶意,他是真诚的需要一个答案。
小时候,林沁也执着的想要与中原人一较高下,但这一刻,她十分坦荡:“一视同仁,能救一个是一个。他们保护我们时,不曾因为我们是胡族人而怠慢过。”
甚至于,林沁认为,士兵的生命与李榕的生命亦是平等的,林沁不会,也不允许自己存有私心。
太阳升起前,众人仅凭火把余光照明,近乎于摸黑刨雪,林沁穿着束裤,片刻都不敢停留,雪倾倒而下时,只需要一眨眼就能令几千名士兵驻扎的军营消失,可救人,却要很久很久。
林沁挖出两个人,甚至还没来得及露出一丝笑,脸色在触及他们鼻息时,颓然下去,唇瓣如弓弦般绷紧,......他们已经死了,是两具尸体。
林沁的双手通红,每根手指上都黏连着冻雪,颓然的触倒在雪上;阿尔斯楞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停下金矿的采掘工作,带着人过来救援,天亮时,他看林沁这副样子,把她拖回营地,说:“你要休息。”
林沁说:“阿哥你让开,我休息了,埋在底下的人可能就要永远休息了。”
阿尔斯楞抿着唇,兄妹俩只对峙了一瞬,他给她倒了碗热羊奶,递给她:“喝完就让你回去。”
林沁仰头一饮而尽,像是在肚皮里种下一颗热源,四肢百骸都回暖几分,她对阿尔斯楞说:“阿哥。”
阿哥,谢谢。
她说不出口,可是兄妹连心,阿尔斯楞懂。
阿尔斯楞摇头,展开五指,肥厚掌心在林沁森头处捻了一下,把她连森头同发辫都撸得乱糟糟,如同小时候对待她那样,即使她整个人早已都是灰扑扑脏污污的了;在她成为城主之后,阿尔斯楞都没有这样做过了,然后他偏过身,给她让出回去的路。
被爱,永远是林沁的底气;也是她满怀深情爱这着片土地的原因。
……
“这里有人!”林沁听到雪下微弱的石子敲击声,拼命的刨开上头的雪,灰黄的毛毡露出来,原本用以支撑起毡包的哈那如一把把利剑般伫在地上,其其格刨出一个紫色的人,拖出来,他几乎冻僵,但嘴皮仍在动,他在求救。
林沁赶忙用被褥将他裹起,抬到篝火旁,她不断说:“不要睡过去,千万别睡过去,你已经得救了,等身子暖和了再睡。”
林沁安置好他,起身要走时,手指被轻轻勾了一下,她抹开士兵脸上乌黑的冻泥土,认出通拉嘎的面容,通拉嘎泪涕横流,用尽力气说:“毡包里……还有我的兄弟……你能不能把他们救出来……求你……”
林沁用力回握住他的手:“好,我会把他们救出来。”
她奔回去,不敢有一丝一刻的懈怠,直到将一个毡包里的余下五个士兵都救出来,庆幸的是,他们都还活着。
林沁与其其格合力抬出一人时,他死攥住林沁的手,说:“谢谢你救我。”
林沁说:“谢什么谢,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你们之前巡逻,不是也在罗刹人手下救过胡族人么?”
那伤兵笑,大白牙在乌黑脸的映衬下熠熠生辉,林沁低头,给他擦了把脸,送去伤患安置处。
某一刻,已经天光的草原上,忽然就出现了骏马的身姿,后半夜巡逻的队伍回来了,那张雄踞于骏马之上獠牙狰狞的红脸鬼面具被指骨分明的手扯落:“林沁——”
风将他的呼唤吹进林沁耳中,宛若神迹降临,林沁直起身,猛地眺望远方,李榕真的在向她驶近,林沁张了张嘴,双腿虚浮的挪了下,稳住身子:“你怎么在这里?”
李榕神情严肃:“最近不是来了批新兵吗?他们第一次夜巡,我不放心,就跟着去了。”
林沁点头,倒是阴差阳错,万幸,可她笑不出来。
李榕说:“别怕,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扛过去。”
林沁轻轻喘息着,她说:“好。”
林沁同他讲明情况,他们相视一眼,李榕很快有所安排,塞北军营地界一分为二,他去另一边指挥救援。
日头高悬时,阿木尔烧好午食,大伙轮流去用,林沁终于能够坐下喘口气,她盯着脏到无法分清颜色的毡靴,很快吃完馕饼和奶,起身,走出临时营地,见到李榕带着几个士兵在救人。
破败的毡包被挖出大半,里卷着的另一个男人形势糟糕,士兵只稍挪动他一下,他就发出惨叫。
士兵紧张:“你怎么了?”
那男人:“痛。”
士兵:“哪里痛?”
那男人吃力的答:“我不知道,浑身都痛,而且很冷……”
李榕拍拍士兵肩膀,士兵挪出位置,李榕用匕首划破毛毡,一截截毛毡由他身上移除,上面占有暗色的血迹,已经凝固,是雪崩带着落石砸在了他身上,慢慢看过去,并没有致命伤,李榕刚想松口气,手在拔开周遭的哈那时,赫然看见了那根扎穿男人大腿的哈那。
那男人起初一直被蒙在黑暗中,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此刻顺着李榕目光去看,他苦笑着,眼泪流淌下来。
李榕:“你哭什么?”
那男人:“李将军,我以后都不能上战场,也不能给你一起巡逻了,没人会要一个跛子的。......我莫不如死了算了。”
李榕低头,折断腿两边突出的哈那:“你知道吗,林沁在隔壁搭了个临时营地收救伤患,那里有伤患,有负责提供食物的人,有分发被褥的人,但最多的,是排列整齐的、由雪里挖出来的死人。可是你活了下来,这就比什么都重要。”
应当是怕他睡过去,李榕时不时的问他话:“你叫什么名字?”
“张鸣。”
“中原人?”
“半个中原人。”
“半个?”
“我妻子是胡族人,所以我也是半个胡族人了。”
李榕打横抱起那男人,送去营地。
“张鸣,即使不能上战场,不能一起巡逻了,但你还能见到你的至亲骨肉,还能经营生商,还能考科举,还能放羊蓄马,人生还有很多条路可以走。”
那男人绝望而彷徨地问:“真的吗?”
李榕口吐出白气:“真的。我知道那是什么感受。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我的母亲,她在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我真的很想,很想见到她,照顾她。活着跟死了就是不一样的,你爱的亲人还活着的时候,再苦再累都会觉得有希望,都会想看到明日的旭日东升,可是当她根本就不在人世了,你甚至不会盼望太阳升起,因为你只能依靠每一个夜晚的梦去见想见的人。”
与此同时,林沁站在背对着他的几步之外。
她,都听到了。
李榕爱干净,是讲究人,林沁从未见过他如此风尘仆仆,甚至无法注重仪容整洁,他的黑靴就与她的毡靴一般,脏的无法形容,周围的雪地上,满是污糟脚印。
擦身而过时,李榕并未看向她,疾步离开,走向被雪覆盖的救灾之地。
林沁无言,不敢懈怠,也跑回去,继续专心做事。
日昳时候,林沁在直起身时,双目变得漆黑,好一会儿才能看见斜阳的辉光,她实在有些难熬,洗把手,跑到稍远的绿山丘上,背对着人们蹲下,沉默的喘息着。
肩膀被拍了拍,她回头,阿木尔手中端着粟米粥:“累了?”
林沁:“这个地方挺好的,我过来赏一下落日。”
阿木尔身段妖娆的一扭,将粟米粥递给她:“你的嘴比旭日城的城墙还要硬。”
林沁饮口粥,说:“那不行,旭日城的城墙必须更坚固才能抵御外敌,我的嘴愿意输给它。”
阿木尔嫌弃林沁蹲着的粗鲁姿态,她婷婷的站立在绿山丘上,说:“之前我喜欢李榕,他没给我回应,我很嫉妒你,能够得到他的青睐。其实我也不是非他不可,只是睡不到的总归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