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啊,罗加城荒芜,是留不住人的,她不能怪欧阳无忌,可是……
可是……
林沁胸脯起伏,唇瓣动了几下,她好不甘心啊:“欧阳无忌,你能不能不走?我娘在北方建了一座新城,那里可好了,夯土墙换成了结实的青砖墙,下雨时雨水会流进排水渠,一路渗进地里,不会漫灌,我们的新城一定会发展起来的,以后那里什么都会有,你可以搬到那里去啊,庭院里的花我再给你养回来,我以后都不会捉弄你了,也不会逃课,认真上课,你让我学多少个字都行,这样好不好啊?”
正房一时静谧。
林沁一口气说完,情绪逐渐平复,也意识到强留一个人,终归是自私且没意义。
她阂了阂眼,肩膀塌缩下来,吐出一口浊气:“对不起。”
欧阳无忌平静的看着林沁,轻轻摇头:“没事的,林沁,我坚信,这片草原一定会蓬勃兴旺,无论是新城还是旧城,一定会住满人丁,可惜我的一生太短,没生在好时候,无法与你一道见证。”
林沁失魂落魄的由正房踱出,孛日帖赤那他们对欧阳靖要离开一时并不知情,还在兴致勃勃:“林沁,一会儿我们去草原跑马吧,让太阳把我们的衣裳和身体烤干!”
林沁忽然就用力踹了一记脚边湿粘的土,它们有些溅到孛日帖赤那小腿上。
“玩玩玩,你天天就知道玩,怎么不多识几个字把草原发展起来!”
众人蓦地安静,孛日帖赤那莫名承受了林沁的怒火,眼眶肉眼可见的变红,他颤颤地指着林沁:“你每回都欺负我,我再不跟你玩了!”
孛日帖赤那说完就跑。
其余伙伴对林沁此举也颇有异议,多兰忍不住道:“林沁,虽然大家平时都听你的,但你不能这样口无遮拦伤人心的。”
林沁心口堵着气,愣伫在原地,等那帮伙伴都走了,她板着张脸,留意到余光里还站着的那道黑色身影,充满提防地道:“怎么,你也要走吗?”
“走哪儿?”李榕似是闻不到她话里的火药味,和气又耐心,如同在纵容一个小孩。
“离开罗加城!”林沁捏紧拳头,用力答。
李榕将她肩掰转过向,朝着北方,罗加城外,蓝天和草原蔓延向没边际的远方:“若你是问今日,夜里阿哥是要回塞北军营值守的,若你不问今日,阿哥是奉命过来守卫塞北的将军,若非接到调令,都不能贸然离开塞北。”
这话安抚了林沁,她绷着的肩徐徐松了下来,嘴上嘀咕:“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李榕拍她脑袋,“走了。”
回到家中,看到院墙下不成样子的田地,好容易才好转的心绪又变得沉郁起来,林沁眼不见为净,索性躲进了西厢房。
夜里,乌日更达来喊她吃饭,她不肯挪窝,几遍过后,乌日更达来亲自进来提人,她才肯起。
林沁撩开门帘,捕捉到坐在篝火旁的李榕,火焰烤干白日留在地上的水迹,也把他衣裳烘干了,墨发一丝不苟的束回去,银质发冠,带着一圈温暖的色泽,她端了羊奶和馕,就着他身边空处坐下,默默无声,失了平日的调皮劲儿。
“难过了?”李榕问她。
林沁闷闷:“我觉得,我们这里肯定不好,所以他才执意要走。”
乌日更达来由李榕口中知道发生何事,他和煦的道:“我倒觉得我们这里挺好的,草原广阔,天色碧蓝,野物丰厚,不然他起初为何要定居罗加城?”
林沁眼眸亮了瞬,如火苗似的,可昙花一现,顷刻后回归暗淡,她不愿在乌日更达来前展示脆弱,努力应了一声,埋头,掰碎了馕泡羊奶吃。
火光倒映,李榕侧眸瞧她脸上神色,彷徨,迷茫,甚至是......自卑。
她曾经在心中筑起高台,固步自封,在连日来的所见所经历中,垒起高台的木桩一根根撤去,欧阳无忌的离开撤走支撑高台的最后一根木桩,她摔伤了。
一碗羊奶见底,李榕顺手接过去,帮她打满:“还要馕吗?”
“再吃一张吧。”
他去小厨室拿,递给她,还在她脑袋上拍了拍,似是闲聊,谈起旧事:“我在京城读书时,认识一个乡野出身的状元郎,那些出身显贵的子弟看他不顺眼,笑他,捉弄他,可他腰杆总是挺得笔直,一副清高样,在谁跟前都不低头,有纨绔揍他,他还有板有眼的跟人家说:尚书房重地,不得动用蛮力。”
林沁起先是漫不经心,慢慢地听进去了,睫毛轻晃:“然后呢?”
“然后别人嫌他嘴烦,就堵住他嘴揍,我看不过眼,出手相助,他一介书生瘫坐在石阶边喘息,我问他,你为何不还手,他说还手改变不了别人对乡野之地的鄙夷。他走过田野间的路,躬身种过田,所以知道:每一座城,镇,村落;每一片山,河,湖,海,都有意义,它们承担了不同的职责,有的负责商贸,有的负责水运,有的负责粮草,他所在的乡野是种粮草的地方,若没有粮草,国也就亡了,这些地方是不分上下的,即使京城是紫禁城坐落之地,权贵商贾云集,有着繁华的路与屋宇,他也不觉有什么了不起,在他心中,重要的是疆土内其余的地方也要建设起来。
林沁,塞北这块土地于干朝而言相当重要,它是疆土的矛,也是疆土的盾,抵御罗刹,它有雪山,融化后是河流,故而有草有绿山丘,能养育胡族,将来必是兵家重地。”
林沁怔了下,眼眸闪动,呼出的气轻颤:“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李榕忽然握住她手,捏了一道,“这一切由我们共同建造,我们建自己的城,吃自己的粮,好不好?”
说的是宏图壮志,又像哄小孩,甚至轻晃她的手。
林沁莫名觉得自己被哄,而且还被哄好了,脸红如潮。
李榕垂眸,等她回应。
她在他注目之中,说——
“好。”
第19章 大同(上)
你是不是觉得阿哥很有钱?
要护送欧阳无忌去大同是林沁的主意,她还是那副大姐头德行,觉得他是住在草原上的人,得归她护着,何况摔伤了腿,得去那么远的地方。
于是就和李榕商量好了,借板车,两人骑马,一路驶出辽阔草原,走土路,去大同。
路上,欧阳无忌屁话多得要死,喋喋不休,林沁烦得直掏耳朵:“糟老头子闭嘴,我会好好读书的,你这命再给我挺十年,我保证把塞北搞得风风光光,倒时候八抬大轿把你接回新城养老。”
欧阳无忌嘴角抽动,觉得自己白教了:“八抬大轿不是这么用的。”
到底是得了林沁表态,知晓她不会因他离去而放弃读书,欧阳无忌放心下来,人没其它愿望,也就不再絮絮叨叨。
抵达大同之前,林沁心中对大同是有想象的,她去过几趟新城,以为已经足够恢弘,大同莫约也就是那样了。
真正抵达大同城外,她才知道人在一座城下能够如此渺小,大同的城墙堆砌绵延,厚重结实,上头还有城楼,沐浴在金灿的光中,宛如圣地,即使是许多年以后,她仍未曾忘记第一次见识大同城的场面。
当下,她唇瓣动动:“京城亦是如此吗?”
李榕答:“京城比起大同,十倍有余。”
林沁徐徐吐出气,不想显得自己没见过市面,绷着腰杆,若无其事的过了清远门。
脚底沿着城墙留过宽宽的清河,秋风徐徐吹,水波缓缓,她和其余入城者走在一条笔直的桥上,她好奇,垂眸看着,李榕说:“这是护城河,若是遭到敌人破城时,可阻止敌军推进的速度。”
林沁点头,故作镇定,一点都不惊讶。
安置好欧阳无忌,李榕带她去集市。
不若罗加城的街道那般人迹荒芜,大同的街道拥挤,熙攘,林沁反倒是不惯,耳朵里闹哄哄的,人群穿行间,肩擦过肩,毫无间隙,她牵着马往路边躲,马尾巴一撩,甩到食肆摊上,打翻了蒸笼,白花花的馒头往地上落,变得灰扑扑的,老板双手插着腰,凶巴巴地盯着林沁。
林沁头皮一麻,知道做错事了,但胡族人自有胡族人的骄傲,她低不下头,只好与老板干瞪眼。
李榕抽出钱袋替她赔了损失,并没责怪她,牵起她的手走了。他走在她前头半步,略宽一截的肩膀隐隐抵住了人潮。
林沁下意识随着他步伐走,目光穿过他肩膀朝外看,大同于她而言尽是新鲜,陌生和热闹。
林沁一一辨别着这些繁杂的楼宇,牌匾华丽各异,茶馆,赌坊,酒楼,在岔口转个弯后,繁华的楼宇慢慢朝后退,虚浮和热闹退潮,一排排朴素的商铺,招牌简洁明了,粮铺,油铺,杂铺……街尾的好大一块地方都是一间苗铺,那应当是李榕要带她去的地方。
林沁停住脚,在路边栓马,手指由李榕掌心抽出时,眼眸微鼓,方才心思都在街道上,竟是没留意就被他牵着走了一路。她指尖轻捻着他残留的温意,余光里,李榕若无其事的走进苗铺,与管事攀谈。
她不禁去想,他是否经常牵女人的手,才会这般熟练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