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沁满腔的怒意和委屈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口,木盆往李榕跟前丢,砸出水花,滴在男人束裤上,木盆平静的漂浮在两人之中的水面,徐徐游弋,她说:“你看不到吗?也是,我的菜泡在雨水底下,所以你看不到。忙活了这么多日,白种了,我再也不种菜了。”
李榕没生气,居然只答说:“好。”
林沁蓦地一顿,低头搓了搓脸,手心一片湿漉,心中开始后悔,自己怎么又说胡话了。
李榕牵过她的手,黑色步靴在水中朝抄手游廊底下去,沿路泛起圈圈涟漪,林沁没吱声,顺从的跟着,两人的掌心间,是温热的雨水,她嚅嚅几下唇畔,道歉的话没说出口,头上是大大的蓑帽,罩着她尚年幼的身子。
他们站在游廊下躲雨,一时间,世间好像只剩雨声,直到林沁问他:“阿哥,你怎么过来了?”
“军营放假,想过来看看你和你种的种子。”李榕指着屋檐外的天,“结果人算不如天算,赶上下暴雨,回来看到你蔫巴巴的,跟霜打茄子似的。”
林沁手指揪住粘在腰边的衣摆,忽然道:“你之后肯定不会带我去大同了。”因为小苗们都死掉了,没有奖励了。
“何出此言?”
“那小苗都死了呀。”
“可你努力栽种了呀。”他扮她说话的口吻。
林沁绷直的肩脊塌了下来,闷闷的说:“要是我住在新城就好了,新城建立了排水系统,那里的农田不会被水淹,多兰和其其格家栽种的种子一定都是好好的。”
李榕拍拍她脑袋说:“你知道托娅为何不带着你们搬去新城吗?”
林沁摇头,与此同时下巴滑落几颗水珠,姿态罕有的呆憨。
李榕笑了:“托娅从未想过放弃罗加城。即使早年建城的技术简陋,走了弯路,这座由她一手建造出的城,犹如她的血骨一般,是无法割舍的。新城有的,罗加城也会有,排水的工程会重头修凿,风化的土墙会退掉重砌。”
林沁仰着头:“真的吗?”
李榕低着眸:“真的。”
林沁心情好点儿了。
她浑身都湿黏着,他下颌向西厢房抬:“你去换身干衣裳吧。”
林沁摇头:“不用了,一会儿还会湿的。”
李榕尚不解,大南街就响起呼唤:“林沁,赶快出来玩水——”
孛日帖赤那熟门熟路的窜进她家中,身后一群水鬼,都淌在雨水里,男男女女被淋得几乎无法辨别,手里提着勺,盆,桶。
多兰也在,她一眼就捉住游廊下的林沁,俯身朝她泼了一勺水,水花淅啦啦的散开;林沁偏头,用臂挡掉大半的水,迅速钻进水雾柔色之中,捞到漂浮在庭院的木勺,碍于庭院狭小,无法供一众水鬼玩乐,他们要跑到街道上玩。
李榕立在抄手游廊下,欣长挺拔,白的如雪,十分扎眼,与一帮潦草的胡族少年截然不同,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莲,多兰爽朗的邀请李榕加入打水仗。
林沁头皮一麻,生怕李榕嫌他们幼稚,跟小孩子一样,虽说他们好像本来就是小孩,她推着多兰要走,“我们玩我们的就好了。”李榕那种清风明月般的存在,万万不会淌在污水里头的。
李榕指指林沁:“她好像不乐意哦。”
多兰即刻把李榕拉进自己阵营:“你别管她,她跟孛日帖赤那一队的,你加入我们,一起打他们就好。”
林沁眼皮略眯,盯着李榕看。
李榕不怵她,走上前,向多兰伸出拳头,与她轻轻相碰,达成同盟。
林沁立马号召自己这边的人:“跑!”
一群水鬼四散,林沁凭借着多年居住在罗加城的经验,灵活的走街窜巷,都说擒贼先擒王,林沁不外如是,指挥众人围攻李榕。
李榕很快也成了跟林沁一样的水鬼。
但是,他被林沁带人溜了一圈后,好像掌握了罗加城的地形建造,她溜到一半,李榕不见身影,后背贴在半道巷子里,胸脯喘息起伏,低头抹掉脸上的水,弹出半个脑袋去瞧,半道街水空无一人,水流潺潺。
“奇怪,去哪里了?”林沁纳闷不解。
“在你身后呢。”语气稀罕的带点坏。
林沁回头。
哗啦啦——
一木桶的水从头浇灌到尾,始作俑者肩膛抖动,笑出一口白牙,他不知是何时绕后偷袭的她。
林沁眼睛都被水糊了,弓腰勺水,不管不顾的往李榕身上泼去。
“闹是吧,嗯,还闹呢?”李榕卯足了劲跟林沁斗,可一点要让她的意思都没有。
林沁毡靴一滑,噗通栽进水里,视线徒然下坠,她拼命伸手带倒李榕。
噗噗两道水花,一声比一声大。
沉进水中,耳朵和眼睛与外隔绝,后腰拦上一只手掌心,按住她,往他胸前一收,护了一下,林沁没摔疼。
他们抱在了一块儿。
但一点也不美好。
眼珠浑浊的什么都瞧不见,他好重,再不起来她要被淹死了。
第18章 离开
林沁莫名觉得自己被哄,而且还被哄好了。
唰啦——
林沁由水中站起来,弓着腰,吐掉灌进口中的脏水。
抬头瞪眼李榕,他哪还有清风朗月的容姿,发冠歪了,湿着脸,坏坏的笑。
林沁俯身,飞快朝他脸上泼水。
李榕不甘示弱,直接反击。
两人靠得太近了,也不知是谁绊了一下谁,又倒进水里,两道水花扑棱了一阵,缓缓趋于平静。
林沁倚在半道巷水浸泡着的夯土墙上,胸脯起伏喘息着,朝李榕挥挥手,休战。
她玩不动,累了。
李榕坐在她身旁,黑色束衣贴着胸膛,在方才的拉扯间露出一片劲瘦的肌理,他低头整肃,取落发冠,墨发披着肩。
刚打理好,又被溅了一水,李榕淡而黑的眼眸扫过去,林沁咯咯偷笑。
他无奈,她就是想着最后一下由她来泼,这场水仗算她赢。
李榕低头,徐徐也笑了,真是拿她没办法,这么好强的。
天上的雨停了,碧玉澄澈,两人安静的坐了一会儿,水慢慢退下,李榕拉林沁起身,突的听到轰隆巨响,半道巷子被震得轻微晃动,不远的半空似是升起一层薄薄的尘雾。
林沁眯眼辨别了一下方位,在小西街,欧阳无忌住在小西街上。
她提起湿沉的毡靴,一路飞奔过去。
视线在跑动中上下轻晃,林沁喘息着,看着小西街倒落的夯土墙,层峦的堆叠成丘,欧阳无忌痛苦的倒在水渍未干的泥地上,裤腿在最底下,扎进一片锋利的瓦片,鲜血淋漓。
悉心呵护的花盆砸了个稀巴烂,绚丽的花朵落进肮脏的沉泥中,失去生机。
林沁倒抽一口凉气,半跪在欧阳无忌身前,手刨开成丘的夯土,大声呼唤伙伴。
孛日帖赤那一帮人寻着声来,看到了,纷纷撸起袖子,一起帮忙,扒除压住欧阳无忌的夯土和瓦砾碎片。
李榕褪去半裳,拧干水渍,在欧阳无忌大腿根处扎紧,抬头说了句:“您忍一下。”
李榕飞快拔除那片瓦片。
欧阳无忌面色惨白,鬓角青筋鼓起,生生咬紧牙关忍住了。
李榕打横抱起欧阳无忌,放在正房床榻上,寻了剪子沿着伤口剪开,差林沁接水烧滚,在木柜里拿了干爽的布巾拭净污浊残余的伤口……
一番忙活后,林沁站在正房门外,伸出半个脑袋窥视,她身后,一对衣裳湿透的少年叠罗汉似的挤在一块儿探眼,嘀咕的议论道:“他没事儿吧?”
突遭此变故,年逾古稀的欧阳无忌几乎是筋疲力尽,却仍是请李榕扶起他,倚靠着后头斑驳的墙:“方才多谢诸位出手相助。”
说完,他目光落在一人上:“林沁,你进来,我有话同你说。”
林沁把正房的木门合上,午后的秋光堵在外头,屋内昏暗,只有她和欧阳无忌,连李榕都出去了。
欧阳无忌徐徐喝了杯热茶,抬眼直视着她,才开口说:“林沁,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过不了多久就要离开罗加城,回大同安养晚年。”
林沁思绪一时恍惚,怔在原地,一切是如此措手不及,周遭的感知褪去,唯有耳朵里的声音格外清晰。
“这座罗加城,我已呆了十余载,纵使它并没有发展成我心中期许的模样,有种种不足,也日渐颓败荒落,我心中对它仍保留着最初的一片爱意。要离开的念头非今日所起,而是从我逐渐察觉到年老让我的身体越来越困顿难熬开始,我实在是等不到罗加城发展起来了......
我终归是要找一个繁华之地安定下来,至少不用每月等镖队运送粮草,病了伤了有郎中和医馆可循。
说要走,心中其实也是不舍,一直拖延,恰好今年你突然愿意读书了,我想着多教你识几个字,等你学多点知识再离开,可如今我的身子遭不住了,得回大同疗伤,养得好了,没落下病根,我还能多活几年呢。
先生只是个俗人。该走了。”
林沁从未想过欧阳无忌会离开,她曾被托娅命令着来找他上课,因此不喜欢他,做过许多调皮捣蛋的事,欧阳无忌从未恼火,没对她说过重话,只要她来,他便教授,她习以为常,以为他会一直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