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秋意已浓,菊花争艳,桂花飘香。
户部尚书、许彻和杨攸押送着斩获的价值两千万两的财物回京来复命。
满朝皆为之欢欣鼓舞。要知道,之前数年来,朝廷每年的亏空不超过二百万两,六部就能跟过年似的乐一阵,如今这么一大笔财富充入国库,能解决的问题可就太多了:官员的俸禄不会被延期发放,不需加重各地百姓商贾的赋税,不需军兵一大半的精力都用来屯田养活自己……朝廷有了底气,可以依照丰年的光景维持三五年。
在燕王、林策和宋阁老的推波助澜之下,自官场到民间,坚信这是皇帝、太后推翻祖制的福报,双月儿及诸多同病相怜之人若泉下有知,也可含笑瞑目了。
乔尔凡的书院招募到女学生达近两百名,幸好请到的名士便有十位,不然真要因人手不足乱了阵脚。进宫复命时,她向裴行昭照实说了。
裴行昭笑着鼓励她一番,说会让林策得空就到书院看看,能帮的就给予协助。
修改完善律法的事宜,乔景和是抱着试水的心思在做,因着三法司心齐,动作仍旧不小。
裴行昭拿到他们联名的奏折与修改之后的范本,凝神阅读,还算满意。
官妓、营妓这类字眼,已不存在于条例之中;
幼女年龄范围的限定,自十岁拓宽到十二岁;
未及笄女子不得选秀进宫;
女子及笄之前成婚,若自己心甘情愿,后果自负,若是被逼迫,大可向官府告发,所在地官员若敷衍了事、不予审理,与女子状告之人同罪;
……
关乎女子的种种条例,不需问也晓得,是乔景和拟定。
事情终究要由皇帝拍板。
皇帝毫不含糊,在朝会上与百官详议,当日明发旨意,着内务府从速刻印修改完善的律法,下发至各个地方;着所有官员全然依照修改完善的律法行事,倘若阳奉阴违,由锦衣卫缉拿至诏狱,从重论罪。
秋季是丰收的季节,北直隶的棉花试种效果甚佳,产量颇丰,采摘下来的棉花,依照裴行昭、马伯远一早打算好的安排下去:务农的百姓留下做御寒被褥衣物的份数,其余用来上缴赋税,再有剩余便折合市价卖给官府,家中有闲下来的人手,只要能够胜任,便能在原东家开设的作坊做织工、绣娘等差事,按月领取酬劳。
后宫嫔妃给太皇太后、太后抄录刺绣的经书、书籍陆续送进慈宁宫和寿康宫。在裴行昭提议之下,皇帝大封六宫,除了本就在妃位的宋贤妃,每个嫔妃都升了位分,王婕妤因其母原东家为朝廷效力,破格晋为淑妃。
宋贤妃并非无所得,皇帝亲口给了她和王淑妃协理六宫之权。
两女子和别的嫔妃都明白,自己得到的益处,都是皇后和太后促成。捎带着看出来的是,这一任皇帝的嫔妃位分最高到妃。
当然,谁也没想过那些,现在大家都不稀罕皇帝做场面功夫给的恩惠了,哄得皇后和太后高兴,跟姐妹一起开开心心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裴行昭这一阵,也是少见的舒心。
这时候,有一个人来到皇城,求见太后,帮忙递话的是许彻。
那人是裴行昭最最敬爱、常常牵挂,却从未想过能在皇城相见的尊长。
这位尊长,便是教沈居墨、裴行昭一身绝学的老爷子,是武林泰斗、道教当世宗师,是明明凡人之躯却被世人奉为神明的传奇——通玄真人钟离玄。
许彻望着裴行昭,还在犯迷糊:那位老人家是真正的道骨仙风,出尘绝俗,他简直是懵着听老人家说完话、接过一道符,稀里糊涂来到清凉殿的。
裴行昭恍然片刻,轻声道:“快请,不要声张。”
“是。”
裴行昭命阿妩阿蛮带着宫人退下,站起身来,在空旷的大殿中来回踱步。
这一刻的她,有等待的迫切焦躁,更有着患得患失。
她真怕恩师年岁越长越孩子脾气,此行只是来跟她来一出恶作剧。
又怕恩师特地过来告诉她,要去海上、山中寻觅仙境,归期杳杳。
胡思乱想着,身着道袍的老者进门来,望向裴行昭,只一刻,唇角便逸出温和的笑,举步走向她。
望见恩师,裴行昭的心忽然就镇定平静下来,在他走到近前时,退后一步,徐徐跪倒,行大礼拜见。
“快起来。”钟离玄扶了她一把,“记着以前也没这毛病。”
裴行昭莞尔,携了他的手臂,转到书房说话,“您怎么得空来看我?”
钟离玄落座,微笑道:“来见你,也是来见皇上。”
“嗯?”
钟离玄道:“这些年了,也该为你,为这天下做点儿事情了。”
“这话怎么说?”裴行昭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处在太后这位置,你历练了大半年,朝堂官场不在话下,唯一拿不准的,也只有皇上。”钟离玄道,“前一阵,朝天观几个道士去见了见我,话里话外的听着,皇上倒真没乱七八糟的心思,怕的只是有人带上邪道。朝天观畏惧你,并不乐意应承皇上,迟早给他推荐别的去处。与其如此,那就不如我亲力亲为。”
“那可不是一时半刻的事。”裴行昭提醒他,“要是有这心思,不如您指个可信的人。”
“除了你跟居墨,在我眼里,哪儿有可信的人?”钟离玄笑道,“我也不敢说别的,起码能让皇上不失本心,不走歧路,你也就能安心做你想做的事,少一重顾虑。”
“师父……”裴行昭望着老人家,眼睛酸涩,但是眼底干涸。
钟离玄笑容慈爱,“这样一来,我们也能时不时碰面,说说话,不好么?”
“好,好。”裴行昭整颗心充盈着无尽的暖意,又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你、居墨与我的渊源,我会如实告知皇上。”
裴行昭颔首,“听您的。”她明白,这也是恩师的一步探路棋。
不管怎么说,正常来讲,皇帝与她都该是相互防备忌惮,就算如今一团和气,也难保谁经年后暗起杀机。
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而老爷子想为她摒除这种隐患,要么就干脆促使矛盾早日爆发早日了结,无需长年累月记挂。
.
这一阵,皇帝正在打自己的小九九:最近的好事很多,母后的心情很不错,他应该抓住时机,提出再度离宫修炼。
正打腹稿的时候,冯琛告诉他,有位世外高人到访清凉殿,正在与太后叙话。
“道骨仙风,须发皆白,竹簪布衣,却是活脱脱神祇下凡——见过的人都这么说,以奴才愚见,这位高人便是通玄真人。”冯琛这样说。他早就被皇帝带入修道界了,对这种事分外紧张。
皇帝面露狂喜,“钟离真人?你说的是他老人家?”
冯琛有理有据地分析:“太后娘娘当即召见的,也只能是他老人家那样的人物吧?而除了他老人家,怎么样的布衣能轻轻松松来到皇城,觐见太后娘娘?漕帮沈帮主大抵有这份儿魄力,却是不会这样堂而皇之。”
“对对对,你说的在理。”皇帝搓着手,开始在干清宫转磨,心里已经要乐疯了,“朕要是这就赶去拜见,会不会显得太毛躁?可要是不去,老人家走了,那可就又没地儿找了……”认真地犯起愁来。
“可这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冯琛也很头疼,“万一要真是,您哪怕亲眼见一面,聆听钟离真人一句教诲,也能受益多年啊。”言外之意是,您还是别要面子了,顾着里子比较好。
“母后要是不悦可怎么办?钟离真人重要,母后也是一样的。”
冯琛嘀咕道:“您这点儿喜好,太后娘娘听得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
皇帝板了脸,下一刻就仍是觉得很有道理,把脸一抹,站起身来,“快给朕更衣!”
一刻钟之后,皇帝站在了清凉殿的书房里,用仰望神明的目光望着钟离玄,满脸虔诚。
裴行昭根本不知道怎么为二人引见,亦不晓得怎样应付这样的场合,索性也就不应付,步履轻快地出门,去内务府找林策喝酒下棋。
林策把值房用八扇屏风隔成了里外间,这会儿窝在里间的美人榻上睡回笼觉。
裴行昭命人噤声,自己也不打扰她,坐在美人榻一旁的圈椅中,见茶几上有酒,自斟自饮。
这会儿的心情,实在需要些酒来压一压,缓一缓。
几杯酒喝尽,林策揉着眼睛醒来,见到裴行昭,险些滚下美人榻。
“没事儿。”裴行昭失笑,忙安抚她,“就是来你这儿坐坐。”
林策拍了拍心口,“我的太后娘娘,清凉殿那么大地方,搁不下您啦?”实在没想过,小太后会跑来自己这儿串门。
“可不就是搁不下了。”裴行昭扔给她一个水蜜桃,“吃点儿好吃的,醒醒神,下盘儿棋。”
“嗳。”林策索性又窝回去,捧着又脆又甜的大桃子啃起来。
裴行昭瞧她一眼,笑。这姑娘实在是个开心果,不用刻意逗谁,就总能引得人发自心底地笑出来。又喝了一口酒,她慢条斯理地道:“瞧着你这么闲,过两日我出宫去,你跟着,还有瑟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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