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方面,裴行昭也想数落皇帝,但那毕竟是她名义上的儿子,不能跟后宫的人说他的不是。转念想想,她建议道:“那你就换个法子,问问嫔妃,愿不愿意给太皇太后抄写佛经,给我抄写一些破旧得没法儿时常翻阅的闲书,总之就用这类事情做文章,算是替皇上向他的长辈尽孝。”
“这法子好!”皇后欣然笑道,“说白了,我只想到了太皇太后那一节,却是真不晓得怎么对您投其所好。”她是孙媳妇,更是儿媳妇,凡事怎么都不可能把小太后越过去,“说起来,您也尽量多用能人,尽量别太劳累,除了喝酒,我们就不知道您有什么喜好。”
裴行昭从善如流,感谢地一笑,“行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皇后回宫去跟各个嫔妃递话,很快神气活现地回来:“一个个儿的都不打蔫儿了,要么找佛经,要么央着我来向您讨要需得抄写的古籍,还把我存的料子绣线、笔墨纸砚抢走了一大半。”
由此可见,皇帝在他的妻妾心里是多不受待见。裴行昭笑得不轻,唤阿妩阿蛮去书房找那些残旧的古籍,又对皇后道:“笔墨纸砚料子绣线我都补给你,横竖我这儿多的是。”
“嗳!”皇后也不见外,“您所谓的闲书,定是关乎星空大漠游记之类的,到时候各分我一本。”
“真让你猜着了,少不了你的。”
这一年的夏日,宫里宫外都有声有色:
嫔妃忙着抄写或绣古籍与经文,隔三差五聚在一起办个斗诗会、赏花宴;
以乔景和为首的三法司一日不停歇地修改完善律法;
户部尚书与许彻、杨攸率众“发现宝藏”并合力挖掘,向上报的财物数额层层增加;
乔尔凡着手的事宜告一段落,请到的十位男女名士允诺常年与她一起执教,书院修缮完毕,已经得到官府的批文,在各地招募求学的闺秀;
马伯远在奏折中报喜,北直隶境内种植的棉花因着风调雨顺长势颇佳,收成一定差不了,原东家已建成六处作坊,共有四千架织机,自江南聘请的经验丰富的织工绣娘已经赶至作坊,教一些人手织、染、绣棉布。
——无一不是令裴行昭心悦之事。
可她不会也不能知足。
夏日天光长,她睡得晚,起得早,一日总要腾出三两个时辰观摩舆图,亲手画布阵图,做沙盘。
这日,英国公与她说完五军营的要事,她请他到书房,“国富兵强,两者相辅相成,这一阵我就琢磨边关固防练兵的事儿了。”
说到自己一生热衷的事,英国公精神一振,“这样说来,太后娘娘已有章程?”
“只能说是有了些眉目,你给参详参详。”
“臣洗耳恭听。”
裴行昭先走到墙壁上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手指向北部、西南区域的两个位置,“这两处地形不同,却有相同之处:可以沿着防线布置相似甚或相同的参照物,且不需大动干戈,就地取材即可。”说着转到沙盘前,“你来看,这是我依照实际情形做的沙盘,瞧瞧是否可行。”
英国公凝神看完舆图,又一瞬不瞬地瞧着沙盘,良久轻声道:“的确,北地这边空旷,大可以将树木、山坡做得尽量相同;西南这边地势起伏,多水渠沟壑,布局也不难。如今练兵多为强身健体,保证身手不退步,让将士们轮班做这些也没坏处。好,这法子太好了!这要是布置好了,不就是迷阵么?也就是俗称的鬼打墙。”
“没错。”裴行昭笑着颔首,“这也是探皇陵想到的一个点子。在那里边,我跟一名暗卫走了不少冤枉路,恰恰是被这样的障眼法困住了。我想的是,布局相同,而埋伏不同,会给人带来更大的压力与阻力,而说到的这两处,若是不用这种法子,只能用埋炸药、挖陷阱等过于常见的招数,对方能豁出几个人就能避免严重的伤亡,这种起码能困住他们一段时间。”
“对!”英国公双眼迸射出迫人的神光,恳切地道,“太后能不能将这差事赏了臣?如今五军营军心齐,当差少有不勤勉的,谁都能代替臣执掌;家母心宽身安,犬子算得上进之辈,朝堂内外臣都是个闲人,不如让臣走一趟,就算给谁当个跟班儿的也成。”
“说什么呢?”裴行昭莞尔,“与你说便是有辛苦你的心思,却不成想,你倒把我劝你出这苦差的话先说了。”
“这哪儿是什么苦差?臣已数年不曾踏足边关,最远不过是在京城周边巡视一周,做梦都想再出去走走,看看大好河山。”英国公笑得开怀,“既得了您的准话,臣这就去找张阁老商议代替臣的人选,安排一应事宜。”
“把你儿子也带上,纵然有满腹文韬武略,也该多看看外面的人情世故。”
英国公大喜过望,深深行礼道谢。
三日后,英国公及世子奉旨巡视边关,固防要塞,五军大都督职由禁军统领颜学开暂代。横竖小太后在皇城坐镇,许彻杨攸又在颜学开麾下,禁军如何都出不了岔子,颜学开早就嫌日子太清闲,忙个一两年是正中下怀。
裴行昭继续斟酌固防的事,如雁门关山海关嘉峪关玉门关这些用兵时不得失守的重地,更要依据地势和周边环境加固。
她与各处将领商讨策略的信件如雪片一般来回飞转,立秋时均定下缜密的章程,得到将领贯彻执行到底的保证。
此外,裴行昭还对大周各处将领下令,所谓练兵,不要拘泥在教军场,只达到军兵身手有所进益的目的,大可以时不时兵分两路,各自布阵较量出个高低,总之,宗旨就是不但要强身,脑子也不要闲着。
当然,自家人较量要避免伤亡,最好是杜绝,兵器皆要用没开过刃的,用的阵法则是越复杂诡秘越好。而若出现伤亡,给予三倍抚恤。
这还是禁军如今的情形给裴行昭提了醒:如今锦衣卫、骁骑卫自上到下都以身在其中为荣,别人因着近乎天性的好强心毫不懈怠地整肃风气刻苦操练,力求有朝一日平分秋色。
热血满腔的将士也是一样,即便在无战事的年月,也会希望自己所在的军营是整个大周的军兵所钦佩仰视的。
就如前几年,裴行昭麾下的将士被人私下里称为裴家军,每一个裴家军都以此为荣。
裴行昭并不想独一无二,想要的是军中翘楚更迭交替,军魂不倒,军心不散。
兵强则民心安,民心安则农商兴盛,农商兴盛则国富势强,如此方能始终屹立不倒,睥睨四方。
张阁老深知裴行昭的心意,力劝她写一篇“兴天下书”。
裴行昭不肯。她的意思是先做到再说也不迟。
张阁老坚持要她边做边说,鼓舞人心,为此跟她磨烦了大半个月。
裴行昭服气了,只好照办,着重点明了一点:本朝重文轻武、重武轻文都不可能,文武各展奇才,才是帝心所望——皇帝再二把刀、不上道,凡事也得捎上他。
同时阐述的是,日后会尽力改善官员的处境,争取官场没有三餐不济困窘度日之人——银钱够用的话,除去人心不足的,大多都不会铤而走险贪赃枉法,反之,又让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人家不想法子从别处觅食才怪。
皇帝将这篇文章反反复复看了看了半日,直到倒背如流,竟成为第一个为之鼓舞振奋的人,一字不改地颁发下去之后,有一阵每日上朝,每日参加廷议。
但本质懒驴,没多久又捡起了修道大业,慢慢地恢复到偷闲躲懒的情形。这是活神仙也没辙的事儿,宫里宫外的人悄悄地笑一场,也就罢了。
而那篇文章对所有官员的作用却绝不是一时之事。
已然明白太后、皇帝在位期间的行事原则,而且不难想见,在太后跟前长大的大皇子日后也必定传承下去,那么好歹一算,便是几十年的事儿了,谁就算熬得过太后、皇帝,还能熬得过大皇子?不跟着上头的心意行事,迟早被官场淘汰。
但是反过来一想,为官倒也变得简单起来:恪尽职责,遇事不要管涉及的官员是文是武,只计较对错即可;需要文武协力促成的事,谁跟自己拿架子摆谱,直接告状就行。
什么抱团儿站队的事,想也不要想了,好处是省掉了找靠山经营人脉的时间和财力,摒除了涉险行贿受贿的嫌疑,能把这些功夫用来挣功绩以盼升迁,尤其不用担心脑袋在自己脖子上不牢靠。
官场风气真的变了,从内阁与裴行昭每日经手的奏折便可看出,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官员们进取向上的斗志。
张阁老笑得心满意足。
裴行昭也觉得是意外之喜,承认自己对官场朝堂的了解还不够透彻。
先前她以为,只有众志成城的将士才需要时时鼓舞士气,他们之外的官员最爱揣摩上意想东想西,就默认为有些话不用说得一清二楚。
原来不是。原来谁都希望有人时不时地给自己打打气、指明前路。
于是她做了决定:以后关乎轻重的事宜,都由内阁拟文,再由皇帝以他的名义颁发下去。
要她总写文章,她做不来,对自己写过的东西分外嫌弃,写完再看一眼都觉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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