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麒作为天子钦差出使宁州,推行新政,并且有其地封主随行,会出什么事呢?凌霜心下虽然纳罕,却已然拨转了朝向皇宫禁内的马头,当即与父亲论事行策:“信中可曾言明他所遇何事?”
靖远公见女儿如此反应,倒似心下安定了许多,这才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递给凌霜,言语之间透露出的信息却依然令人担忧:“未曾。来信乃是毓宁公主所书,但看其信中言语迫切慌乱,想来其事不容小觑。”
凌霜从父亲手中将信接过,借着明朗的月色,可以清晰得看出其封启纸样,确是皇室所用,凝神速览之后,凌霜的眉间却浮上一抹疑云,看着手中的信笺,问道:“此信何人传送?”
“方才飞鸽传至,”靖远公在马上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而此时这个细微的举动对于戎马半生的他来说,竟显得有些不自然,好在正在思索的凌霜并未发觉,于是反问道:“有何不妥?”
“信中之言虽切情,却不似公主口吻。”凌霜便将心中的疑虑向父亲说明:“如此径直向公府递书请兵,实属反常,直言务必由我率兵亲往,亦不合定规,更又特别申明此事勿令陛下知晓,实在令人不解。”
靖远公却不以为然地在旁为释疑道:“毓宁公主毕竟年幼,且久居深宫未曾历事,遇非常之事而有反常之情,本不足为怪。情急之下,行事或有错失之处,也不宜深究。依为父之见,毕竟公主人在宁州,最为熟知现下情况。她既说此事无需惊动陛下,自然有她的用意,此节无关紧要,不妨暂且听之。”
第四十八章 此夜月不照囹圄(一)
“可若事情已严重到需要用兵,又岂可不禀知陛下?”凌霜对此着实不安。
“实情尚且不明,如何向陛下奏禀?”靖远公继续从旁劝说道:“思暖你若担心晏麒的安危,便是亲往宁州一趟又何妨?”
“麒兄与我情同兄妹,他在外有事,我怎能不悬心,当然希望自己能够在旁相助。”凌霜对父亲所言自是十分认同,但心中仍不免有所顾虑:“只是目下京城之事亦未了结,我此时骤然离京,不免又增陛下之虑。”
“宁州之事,未必就与京中之事无关,你还当速往为宜。”说话间,靖远公便就腰间摘下自己的佩剑交到凌霜手里,举重若轻地说道:“平朔将军难道信不过老夫为君分忧之能吗?”
看来父亲对此早已先行做出考量,并且在来追自己之前,对于应对之策便已成竹在胸了。倘若真如父亲所言,他是方才接到的飞鸽传书,这样的当机立断真够令凌霜暗叹“子不如父”了。
思及于此,凌霜不禁轻轻一笑,亦顺着父亲的话风回道:“末将岂敢,如此则要多劳明公了。”
凌霜接剑在手,便已明白父亲的用意,这一个举动,便足以将她方才的顾虑消除了——她此番前去宁州,并无需调兵遣将,因此暂可不必惊动陛下。公主来信存疑,晏麒处境不明,而有此剑在,却可以便宜行事。
倘若真的需要调用兵马,此剑便可作兵符,调用宁州所驻靖远公旧部属军。如果只是毓宁公主遇事惊恐太过,并无用兵之需,这把剑便只当做防身利器了。
“京中之事,你大可放心。”靖远公改为正色说道:“倒是晏麒那里,情况不明,你既要前往,便不宜耽搁,陛下驾前,我自可应对。”说到这里,靖远公像是才想起什么似的说道:“你此番夜半驰往宫禁,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与陛下商议?是否需要为父代为陈奏?”
凌霜听问,只觉两颊泛起一阵潮热,借着向自己腰间系剑的动作将脸儿侧转开了。那清丽绰约的身姿,在月光的辉映下,像极了一枝含苞待放的红梅。
待她系好了剑,就马上将身摆正,却只回了父亲一句:“无甚要事,不过一时很想看看御苑里的那株梅树。”
“御苑又不是家府,怎可这般行止随意!为父说的话,你难道忘了吗?”靖远公终于没有将略带责备的脸色保持到底,目光中便已流露出父亲的慈爱与关怀,他抬手向不远处立马随侍的几个兵士一指,向凌霜道:“快马到宁州也须得几个日夜,这些亲随你带着。”
凌霜向父亲深深一揖,便纵马奋蹄向城门驰去。前一刻还近在咫尺的宫门的投影,仿佛与那满地琼瑶一起被一阵杂乱的马蹄声踏碎,很快便消失在伊人回望的眼帘里了。
高大庄严的京都城门在凌霜一行人通过后,随即訇然关闭。
几乎与此同时,巡防营地牢中一扇严整厚重的大门打开了——一个披着墨色斗篷的身影出现在扶朔使臣左少琛面前。
斗篷宽大的兜帽及囚室中昏暗的光线完全遮掩住了来人的面目。
左少琛的嘴角扯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不紧不慢地从铺满枯草的地榻上站起身来,轻轻拍落了粘在他使者华服上的草茎和灰尘,接着从容不迫地走到囚室中间的木桌边,振袖落座,向着面前看起来有些单薄的身影缓缓开口道:“我以为先来看我的,会是将我请到此处的平朔将军,却不料深夜来访的,竟是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
“既说是身份不明,又如何确知我不是她?”斗篷下发出的声音清冷多于疑惑。
左少琛抬起手对着那身影上下比量了一下,径直回道:“姑娘身姿纤柔曼丽,全无平朔将军的风骨气度。”
见那身影听了此话半晌不言语,左少琛故作恍悟之态,竟而打趣道:“莫非是平朔将军担心本相在这狱中长夜无聊,特意送姑娘来与我释闷遣怀的?”
“你……你放肆!”不知是出于被轻慢的愤怒还是被调戏的羞怯,伴着一声急躁而尖锐的喝止,那身斗篷几乎颤抖起来了:“你可知我是谁?竟敢这般说话!若是陛下听到此语,你恐怕就再也回不去扶朔了!”
“哦?这么说,倒是我所见有误了?”左少琛那双比暗夜更让人看不透的眸子里,终于被勾起一抹兴趣的光芒,询望着面前仍旧未露出真面目的身影,道:“我以为我若因这般调笑之语触怒贵国主君,只会是因为这三个人,”左少琛伸出三根指头,继续说道:“其一为江凌霜,其二为贵太后后,其三为毓宁公主。却竟不知还有第四个人。”左少琛于是从桌边起身走向那人道:“如此,我倒真想见一见姑娘的尊容了。”
“没这个必要,”那人说着向后退了两步,又道:“左相只需知道我是奉太后之命而来,可以助你完成此行迎江凌霜去扶朔和亲的使命即可。”
听到此处,左少琛心下已然猜出面前不肯露面之人的身份。
此人能够通过巡防营守卫探访地牢,而从她此来之用意,即可知其既非江凌霜所遣,又非南晔国君之使。听她口气,应是身份尊贵之人,同时又得太后信任,由此推知此人十之八九是那位一心想做南晔皇后的襄国公府长女姝莲郡主晏姈姝了。
但他并不道破,却依言不再近前,只是用不无好奇的语气问道:“你将如何助我?”
晏姈姝轻轻一笑,说道:“左相何必装糊涂?难道你真的相信,你此时能身在此处是江凌霜所为吗?还是说你以为仅以私囚国使为由,就能迫使她被降罪远放?”
“我只知道押我来此的是巡防营校尉殷虎,他可是江凌霜的属将,怎能说他不是奉其主将之命行事呢?”左少琛并不正面回答,口中仍是一番行人辞令:“至于江凌霜会不会因此获罪,这就要看贵国主君与我扶朔止戈交好的诚意了。而若要我把身陷此间,归功于姑娘的相助,左某可就不得不感到犹疑了。”
第四十九章 此夜月不照囹圄(二)
“谁说下属行事,必唯上将之命是从呢?”晏姈姝说话时似是难掩得意与讥讽的口吻:“有时候‘情分’二字,可比将令好用多了。”
“这么说,你是有信心以‘情分’来与将权抗衡了?”左少琛的眸色更加深沉,语气也变得难以捉摸:“还是说,你要用它来挑战君权更为合适呢?”
晏姈姝闻言扬了扬头,地牢甬道里不远处的一簇光亮像被冷风惊动似的一晃映照过来,使她唇边浮起的那抹冷笑格外分明:“于内这是我南晔国中之事,不劳左相多虑,于外则终是为了南朔两国止戈。无论如何,对左相你都有利无害吧?”
“欸,姑娘此言差矣。”
左少琛转身坐回到木桌边,显出一副矜持谨慎的神态:“左某身为人臣,幸蒙主君不弃,委以邦交之重任,岂敢以一己之名,言说利害?不过姑娘此来所许之事,称为贵太后后之意,左某未敢轻信。即便太后真有意促成使江凌霜和亲之事,似乎终究有违贵国主君之意。贵主对江氏宠信有加,十分倚重,正可谓君臣相得。以左某愚见,姑娘你口中的情分,恐怕并不足以瓦解这君将同心的坚垒。”
晏姈姝听左少琛说了这许多话,心下已经确定他其实是重视她的提议的,否则也不会肯与她浪费唇舌。于是,晏姈姝此时更显从容了:“左相所言不错。可谁又指望一个校尉起多大的作用呢?他把您带到这里的那一刻,就已经是弃子了。不过左相试想,以太后与皇上之间的母子情分,难道敌不过君臣之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