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少琛自鼻孔中发出一声嗤笑:“你不会不记得我刚才如何提到的那三个人吧?在贵主心中,江凌霜应是排在贵太后后之前的,对于这个判断,左某甚为自信。想来这母子情分,终究是不可与实权相提并论的。况且,贵主对于江氏,未必没有更大的情分呢。”
这一番话使得隐藏在斗篷之下的晏姈姝瞬间绷紧了身子,如同一张蓄势待发的弓,而接下来说出的话却像一支支排上弓弦上的利箭。
“左相未免太囿于须眉之见了,自然不懂得太后作为母亲的心思。太后可以不争实权,却不能不争情分。诚如左相所言,若在陛下心中,对江凌霜之珍重已甚于对太后,这才是最危险的。情分一物,可以成事,亦可以败事,关键在于如何利用。”
晏姈姝自觉胸有成竹,于是上前进了一步,继续说道:“左相应听说过‘爱之深,责之切’的话,有时候彼此之间情分越深,越容易因为对方的一点小过而大失所望,甚至滋生怨恨,日渐疏离。像左相这般睿智之人,竟只看到陛下对江氏恩宠有加,却看不到隐藏在这背后的险情吗?”
“姝莲郡主一番高论,真是令左某刮目相看啊。”左少琛起身向着晏姈姝拱手致意,说道:“如此有太后和郡主从旁相助,左某定然不虚此行了。”
晏姈姝听到自己的身份被道破,也并不刻意回避,只又说道:“江凌霜现下已离京,而那些意图暗中潜回扶朔送信的使者,据说已尽为靖远公所获,左相继续在此委屈自己也无甚益处,不如早回馆驿,免得有损于尊驾作为使者的气骨风度。”
晏姈姝将“气骨风度”这四个字说得一字一顿,尽量放得平和的语气中却夹带着迁怒。
左少琛自然听出了其中的意味,却哈哈作笑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左某今日方知,相较于平朔将军,原来姝莲郡主更具国母威仪啊。郡主若是想到扶朔为后,左某也愿助一臂之力!”
晏姈姝本已转身出了囚室准备离去,听到左少琛如此说,便停下了脚步,却并未回头,冷声道:“左相真会说笑,你何曾见过我?况且,扶朔的皇后就让江凌霜去做吧,我可不稀罕!”
月色笼罩下的巡防营严整肃穆,似乎从不曾有任何不速之客踏入,而此时靖远公府的门前却已是严阵以待了。
江骋在距府门不远处看到刑部主司严正青和他身后的大队巡捕人马,用力扯了扯手中的缰绳,那雄壮的坐骑便似收到了指令似的放蹄飞奔起来,然而还未成奔腾之势便不得不戛然而止。于是随着奔马的两只前蹄在半空中蹬踏破势,一声震人心魄的长嘶几乎刺破了严正青的耳鼓,他的身后也随之引发了一阵杂沓惊呼的骚乱。
严正青却凛然挺立如前,在夜风的撩扯下,微微轻卷的宽大衣袖,衬得他更加姿容岸然,不卑不亢地对着马上拱起手见礼:“靖远公。”
江骋居高临下,却也泰然自若地拱了拱手,语含双关地说道:“严主司这是夜半无眠,来找老夫喝茶的?”
严正青没有多余的客气,径直回道:“严某接报称江小将军深夜率兵冲出城门,严某追赶不及,未知小将军此举何为,意欲何往,特来向靖远公请教。”
“严主司的耳报神可真灵啊!”江骋仍旧不慌不忙地说:“不过,巡防营将领夜间出入城门,也并非异常之举吧,怎么竟惊动了刑部?”
“严某奉圣命调查扶朔使臣被拘押之事,此事既牵涉江小将军,凡其行有所动,严某不敢不留心。”严正青丝毫不事迂回,继续道:“况且早朝在即,朝堂之上不见平朔将军其人,陛下自要过问,到时严某岂可作蒙蒙无知之状?”
“严主司忠君之心可嘉,老夫怠慢了。”江骋这才举止磊落地自马上跃下,抬手示意严正青进府道:“请里面说话。”
府门守卫听到靖远公这样说,方才让出路来。
江骋说话间已先走在前面,走了两步发觉严正青并未跟上,便回过身来向他笑道:“怎么,严主司还怕老夫拘押你不成?”
严正青未答话,却毫不犹疑地举步上前,他身后也随之传来一阵齐整踏地的响动。严正青摆手示意随行队列原地静候,自己便随着江骋进了靖远公府。
第五十章 岂可猜少年心事
“严某闻报,江小将军一出城门,径投西北而去,”严正青接过公府管家江春递上来的茶碗,顺手放在一边,继续向江骋问道:“难道是边事有变?”
严正青这一句说得既直言不讳,又意味深长,尤其是他那严肃质询的语气,更让人感到非同寻常。
在现下这样敏感的关头,对于“边事有变”这四个字作何解释,确实值得慎之又慎。
然而严正青此时心中却已生出他最不愿面对却也不敢回避的疑虑——若真如一些朝臣所言,平朔将军既拒绝以身和亲扶朔,又可能因拘押扶朔使臣而被陛下降罪,内忧外困,难保不起叛逆之心。
再看其副将萧成,如今亲随帝侧,而观其待主将之尽心,似更胜于事主君之忠诚,况其父靖远公手握重权,久在京师。若父女二人共谋兴兵之计,这兵戈所向,究竟是向扶朔之师还是向萧墙之内,谁能就此说定呢?
想到此处,严正青不禁在心中暗叹:当今陛下本是明主,可是以自己冷眼观之,这位明主每一论到平朔将军事上,往往易喜易怒,处置起事情来,甚有情意重于是非之嫌。
反观平朔将军之于陛下的态度,倒是更多显出矜守疏离的意思。无事之时,这自是颇合君臣之道,一旦生变,就让人难免惊心了。那凌霜小小年纪,便已有了“半面夜叉”的声名,岂可作等闲女子理会的?
此时对着面前意态悠闲地喝着茶的靖远公,严正青的心底却是一阵接一阵的疑虑和忐忑。不料江骋对他说的话却似不怎么在意,只是衔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不紧不慢地说道:“哪里是为边事,不过是为她的心事罢了。”
“心事?”严正青闻言一时似有不解,转念之间却又有了一点领悟:“平朔将军的心事,不好说便与边事无关。”
“严主司此言可有些不近人情了啊。”江骋搁下手中的茶碗,碗底碰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江骋说话的语气中微带愠怒,更透出不容置疑的意味:“小女是去宁州了。此事老夫本不必向你严主司说明。但你作此别有用心的揣测之谈,着实令老夫气恼,便不得不多说两句了。人人识得凌霜只以其职,似乎都忘了她如今还是个不满二十的少女,自然也有些小女儿心思。她与晏麒彼此不见也有些时日了,两地思念之情,我这个做父亲的也不忍阻拦,难道严主司还要拿问不成?”
严正青听江骋如此说,端肃郑重的面容敷上了一层红晕,不知是为他自己的唐突多心而感到羞愧,还是因觉对方设词搪塞而难掩愤怒,半晌才将信将疑地反问道:“小将军夜半火急出城,真的只是为了去见晏上卿?”
“这般少年心事,严主司应该比老夫更能体会吧。”说到此处,江骋的容色倒缓和了许多,并且勾动起几分回忆往事的情致。
于是起身踱到严正青跟前,娓娓说道:“当年严主司金殿对策、少年夺魁之时,不惜触忤圣颜、罢官挂印,甚至当堂剃度,也要拒辞先帝为你赐婚宛阳郡主的旨意。而正因你这般冒死抗旨,终于没有辜负你与令夫人患难相知的旧时之约,才得以与之共谐伉俪,至于今日。严主司如此性情中人,难道竟不能自释今日之疑吗?”
“严某当年少年轻狂,幸赖先帝宽仁成全,才得与拙荆共白首,是以时刻不敢忘先帝之恩。靖远公同受先帝厚恩,诚能永怀不忘,严某自当无所犹疑。”
严正青说罢起身,向江骋略一拱手,也不再多言,只道一声“叨扰”,便转身出了靖远公府堂,自管回去准备朝会了。
江骋望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感慨地点点头,似是自语道:“严正青言语行事,着实令人快意,真不像是晏显的门生啊!”
宣政殿上,南容澈端坐在九龙御座之上,如常接受百官恭敬肃然的朝拜,目光矍铄,君威昭昭,不曾显露出丝毫独坐通宵的疲惫和待人不至的怅惘。
而当他的目光扫过满朝文武,于某一处似不经意的那一瞬停留,恰恰是窥见其心事的罅隙——那是凌霜应当站在的位置,而此时那里却并不见她的身影。
对于南容澈而言,这样的缺位其实并非只限于眼前,更同于在他心头挖出的一块空虚。
“启禀陛下,平朔将军江凌霜于昨宵夜半突然离京,臣以为其行甚异。”严正青今日对于凌霜缺席的敏感,显然不亚于南容澈,因而不等主君垂问,便先自上前陈奏道:“臣奉旨查明拘押扶朔使臣一案,平朔将军既关涉其中,正该配合臣等调查,以便尽快究明真相。而目下案情尚不分明,其人却骤然离京,实为不妥之甚。且臣已上询靖远公,得悉平朔将军此去宁州非为公务,却是出于私情,令人不免生疑。臣奏请陛下即刻发诏,速召平朔将军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