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几不可察地默了一瞬,并未将这种难言的情绪流露出半分,便向柔隐太妃揖手说道:“太妃灼见非凡,凌霜受教了。”
“哪里,”柔隐太妃又是宛然一笑,说道:“我等后宫之人,实与将军不同,本不该开口妄论朝政的,只不过方才听了太后和将军说的话,不能不略微动一点分忧解难的心思,也还是凭借道听途说的些许杂闻稗史,尽量揣度着说罢了。将军只当作是私意闲话吧。”
柔隐太妃说话行事一如其封号,温柔含蓄、进退有度,既不取悦于人,亦不得罪于人,却也不免让人觉得捉摸不透。
而凌霜性格自来率真疏阔,既已知其意,便也不与她详拆,但颔首为礼而已。
“如此我再多说一句,”柔隐太妃见凌霜对她所说的话并不反感,眼风不经意间瞥过晏姈姝,方又继续道:“我听说将军与晏上卿彼此情意深重,然而当今陛下和先帝到底不同,想来南晔也难再有第二个靖远公和梅夫人了。”
柔隐太妃这番话更是耐人寻味,而凌霜亦能意会几分——想是毓宁公主已对柔隐太妃说过晏麒千秋节表白心迹之事,而因主君在此之前早已将麒兄确定为驸马人选,终不会准许他别有倾心之人——即使这个人是江凌霜。
凌霜心下暗忖:如此一来,便更多了一个让我去扶朔的理由了。看来无论为君为友,我若能自请成扶朔之行,似乎才是万全之策……
第四十二章 持玉牌殿前问罪
见凌霜无言沉默,若有所思,柔隐太妃便又似知心解意地含笑说道:“我见将军觉得亲切,一时不免多言了。如有唐突之处,还望将军莫怪。”
凌霜彬彬回礼道:“太妃点拨之语,确当引以为虑。”
因南容澈此时正在宣政殿相候,凌霜自不会在慈安宫中被绊住太久。
凌霜辞出后,柔隐太妃不免又说些宽慰太后的话,便也请辞回宫,晏姈姝相随送出殿门。
将别之际,晏姈姝敛裾向柔隐太妃拜谢道:“方才幸有太妃妙语,才好劝得她转意,姝儿着实感佩。”
柔隐太妃侧转身回视晏姈姝,表情却显得有些淡漠,说话的语气也是不冷不热:“我说那些话,总不过是为了太后和宁儿。至于姝莲郡主的谋划,左右与我无关,自然也不当得这一谢。”说罢略不停留,举步走开了。
晏姈姝倒也不以为意,从容平身,仍旧衔着一抹笑转身回到殿中陪侍太后去了。
宣政殿经过一连数日的冷静后,终于又恢复了热闹,或者说,南晔群臣对主君的“避而不见”终于失去了耐心,于是乎不请自到。
借着扶朔使团宫门声讨的情节,襄国公晏显未等宫内传召,自凭着手里的襄君玉牌,携领一众朝臣来了个“兹事体大、不容迟误”的紧急陛见。
晏显所持之玉牌乃是南晔先帝亲赐,这不仅是为彪炳其保君王、扶社稷之功勋,亦更体现了先帝对他非同寻常之信任——因持有此物者,不论何时,一旦遇有急情,便可凭此直入禁中、速抵君前,原也是为议政或保驾之便。
晏显今日既携此物前来,南容澈自是无由拒见,只得在宣政殿升朝接见。
因此,当凌霜从慈安宫中辞出,来至宣政殿中时,此间早已肃然鹄立了一班朝臣,只有巡防营校尉殷虎垂首跪伏在地上,看起来像是一只待啄的弱雁孤禽。
随着凌霜入殿,几十双眼睛便都锁定在她身上,那目光中的意味,活像是被猎物引逗的鹫鹰又发现了新的更诱人的餐食。
早些时候因是萧成前来传召,凌霜料想主君叫她来应不会是为朝议,此时看到这样的场面,实在是出乎意料。然而凌霜却并未有半分迟疑,英姿飒爽、步态从容地走到御前,俯首行礼道:“圣命召见,臣来迟了,还乞陛下恕罪。”
南容澈摆手笑道:“朕知道爱卿是先到慈安宫给母后请安去了,又岂能怪罪?”
凌霜方称谢平身,便听身后有人出言道:“陛下,平朔将军既然来了,巡防营私押扶朔使臣一事,自可问明白了。望陛下天听明断!”
“将军,”那人话音刚落,殷虎便连忙转向凌霜,似是劝止地急急说道:“将军再不需多言!卑职方才已向陛下请罪了,此事皆是卑职一人所为,与将军并无一点关系!”
凌霜侧过身,星目灼灼地打量着殷虎,表情不辨喜怒,直直地看进他的眼里,未发一言。殷虎却埋头避开了凌霜的目光,不敢再多说一句,但是他要说的似乎也都已说了。
“殷校尉,”晏显在旁冷嗤一声,道:“听你这样说话,老夫不得不提醒你一句,维护上将之情与欺君罔上之罪,究竟孰轻孰重,你该仔细掂量,现下可不是你义气用事的时候。”
殷虎听了,方又刻意挺了挺背脊,然而终究还是没能彻底摆脱那略显弯曲的弧度:“多谢襄国公提醒。但将军于卑职有再造之恩,卑职此时若不能舍死以报将军之恩,又何谈忠君报国之人臣大义。”顿了顿,便又以首触地,向南容澈请罪道:“臣愿一身承担所有罪责,就请陛下治臣之罪,切莫怪罪于将军!”
“你一身承担?你承担得起吗?”南容澈的眼中寒光森森,仿佛有于千年冰窟中结出的凛冽锋利的冰针铺天盖地地从中射出,直穿入殷虎身上的每一个毛孔,让他顿时毛骨悚然,汗毛倒竖。
晏显见状,不失时机地接言道:“陛下圣明。殷虎这厮不过身居巡防营校尉,区区副职,安敢私自拘禁扶朔重臣,做出这等伤国体、辱君行的大逆之举?此必是受人指使!”
“襄国公所言有理,方才校尉殷虎认罪时,自说过他在馆驿带走扶朔左相时,分明称说是平朔将军相请叙话。此一节是否属实,任大人便可作证。”刑部主司严正青说话间转向礼部尚书任道远,询道:“请问任大人,这话当时您可曾听到?”
任道远偷眼望了望主君,眼风又悄悄从凌霜身上略过,一边抬起袖子擦着额角渗出的冷汗,一边红着脸低下头干咳起来,半晌也没说出个是与否来。见严正青仍旧拧眉瞪着他,便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头,意思是自己此时不适,不便发言。
严正青鼻中哼出一道冷气,拂袖转回身去,干脆径直向凌霜发问:“平朔将军,可有此事?”
凌霜唇角衔着一抹浅笑,不急不慢反问道:“我此时若说没有,诸位大人会采信吗?”
严正青被问得一怔,却又正色向着御座上方将手一拱,说道:“将军只管答以实言,至于可信与否,自有圣上裁断。”
凌霜便也看向主君,自陈心语道:“臣并不没有什么需要同扶朔左相私下相谈的话,自然不曾请他。可此时其人被拘巡防营是实,臣既身居巡防营统领之职,自是难辞其咎,请陛下降罪。”
南容澈默默凝视凌霜片刻,方开口道:“识人不明,爱卿你,确实该受点教训。”
“陛下,”晏显听南容澈言语中并无深责之意,便又将手中的襄君玉牌高举到额前,说道:“臣知道陛下一向看重平朔将军乃至靖远公府,但正所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况先帝既将保君护国之重任托付于臣,臣不能不冒死奏闻,还望陛下能听臣之言。”
南容澈一边接过小笋递上来的奏折,一边眼皮也不抬地说道:“朕又不曾充耳塞听,襄国公有何谏言直说便是,何必发言辄称先帝?”
第四十三章 惑君心殷虎剜舌
晏显只觉喉中一噎,暗自咀嚼了下,方又继续说道:“巡防营擅拿扶朔使臣,乃是欺君误国之重罪。平朔将军本是善战良将,自然熟知‘弃卒保帅’之策。退一步讲,纵然不是她亲自指使其属下所为,此事却也是因她之言语行动而引起,断不是追一个失察之责便可以交代的。”
“这话怎么说?”南容澈大略翻看了一下手中的折本,便随手搁在面前的御案上,仍旧没有抬头去看晏显,却意态从容地端起了旁边的茶碗。
“日前平朔将军丝毫不顾华泽十七城之议,妄自出言指斥扶朔左相所陈和亲之请,靖远公更是在朝堂上便对其拔刀恫吓,此时朝野尽知。”晏显早有熟词在胸,对此不惜滔滔为论:“巡防营校尉殷虎,本就是平朔将军亲部,又因受恩于她,自不免从其心之所愿行事,以为拘禁了左少琛,进而挑起两国之战,便可使得和亲之事作罢,靖远公父女便可继续恃兵权威压朝野。奈何殷虎智短德薄,一心只要报主将之恩,竟置君恩于不顾,因私党附,大逆背主!”襄国公这一番言论无异于将凌霜推到逆主误国的境地,仍不忘向跪地伏罪的殷虎斥上一句:“其情不过如此,罪臣复有何言?”
面对襄国公的威斥,殷虎先是受到了震慑一般强自辩白:“卑职虽然愚鲁,岂敢擅自处置扶朔左相,若不是有……”话说到一半,却又改作恍悟顿首:“不,不,将军并不曾授意,这都是卑职一意为之!”
萧成观殷虎前后言行,看似是为凌霜开脱,实则句句攀咬,早就气得咬牙切齿,回思自己前时骂他“蠢货”真是太客气,这厮原来是个“坏了胚子的孬种”!自恨不得当即上前去踢翻他暴打一顿。可想到襄国公的一番谬论,又恐自己此时再有鲁莽之举更会于凌霜不利,于是只得握紧了拳头,怒火中烧地盯住殷虎的后脑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