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一路随晏姈姝往慈安宫中走去,宫墙重重看来皆似旧景,而其中景物却是不曾寓目。
凌霜自幼时成为太子伴读之日起,便时常出入禁中,却只在朝堂书院之间盘桓,鲜少踏足后宫之地。
由此可见凌霜虽然很得南晔先皇青睐,却始终不曾与当今太后结得什么善缘,从来就没有相邀叙话的情分。况且不久前,太后还当面指斥凌霜不守臣分,自然对于今日的召见也就不必期待春风化雨的场面了。
凌霜来到时,太后正和柔隐太妃说话,见礼未毕,太后便先站起身笑意盈盈地走过来,将凌霜停在额前揖礼的手双手捧住,语气慈和地说道:“思暖免礼。”
太后的这般态度本已出乎凌霜之意外,又听到她唤着自己的乳名,不禁讶然。虽然不知太后对她的态度何以忽然与前时大不相同,但直觉告诉自己这未必是什么好事。
于是,凌霜仍旧持礼如前,直奔主题地道:“不知太后召臣,所为何事?”
太后就自己手中亲切地拍了拍凌霜的手,又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并不直接回答她的话,却转过头对柔隐太妃笑说道:“你看这孩子也太郑重了,哀家不过是想请她过来闲话,怎么也穿得像是要上战场一般?”
柔隐太妃便也接言笑道:“如今扶朔使者在京,于咱们平朔将军而言,可不与置身战场无异,自然不免时时严装示人,方能不堕我南晔国威呢。”
“是了,”太后似以为意地点点头,又说道:“哀家也听皇帝说了,这孩子一身系着华泽十七城,可真是我南晔之宝呢!”说着又将手抚上凌霜的面颊,大为感叹道:“好个倾国倾城的佳人,以前倒是哀家眼拙了。”
凌霜本来与太后不甚亲近,对于她此时这样亲昵的接触着实感到不惯,而且听她说话,又让人隐隐生出肉麻不适之感。凌霜实在不愿在此久留,于是后退一步,说道:“太后谬赞,凌霜实不敢当。”
“妹妹何必过谦。”晏姈姝听太后对凌霜说了许多赞赏之语,心下早就耐不住了,于是也在旁搭起话儿来:“那华泽之地要与不要,也只凭妹妹你一句话而已,在南晔除了妹妹,谁还有这样本事?”
凌霜听出晏姈姝言语之间的挑拨之意,不免驳回道:“郡主此言差矣。城池之取舍,全凭陛下决断,岂是凌霜所能左右?”
“取舍之言虽然不是从妹妹口中说出,但妹妹一举一动,都足以影响陛下之决断了。”晏姈姝说此话时,语气很是温婉,眼中却不免流露出嫉妒之情,而在说下一句时则又难掩其幸灾乐祸:“譬如妹妹既已借职务之便,将扶朔主使下了狱,这就着实让陛下为难了。”
拘押左少琛一事其实并非凌霜所为,凌霜自然问心无愧,也认为自己并没有向晏姈姝解释的必要,因而只说道:“太后方才说叫臣过来是为闲话的,郡主怎么语及政事了?”
晏姈姝一时语结,转而满脸委屈地看着太后,口不对心地说道:“是姝儿多言了,还请太后恕罪。”
“罢了。”太后却似无奈地继续说道:“既然姝儿提起了这话,哀家便也暂且放下这些前朝后宫的避忌。思暖,还望你能替哀家分忧啊!”
凌霜并不置可否,只先问道:“敢问太后为何事忧心?”若是太后所托乃是违背主君心旨之事,凌霜自是不会答应的。
第四十一章 托慈意各用其谋
“哀家身在太后之位,富贵尊荣已极,又承先帝遗恤,不必过问朝政,自无别事可忧,唯有慈母之心不能戒免,时时以皇帝之喜乐为念。”太后深深叹了口气,方又说道:“这几日哀家见皇儿为你的事上,寝食难安,憔悴了许多,着实心疼。”说罢便满眼期待地望着凌霜。
凌霜听说南容澈圣体违和,心下自生关切,又想到自己对此竟一丝不知,不免又心生自责。因一向觉得主君英明果断、遇事泰然,不曾想到他亦有这般委决不下、心神不定之时。而太后以慈母之心看顾陛下,自然见得真切。
凌霜因感其春晖之情,出言安慰道:“请太后宽心,凌霜定会尽己所能,以解主君之难。”
“有你这句话,哀家就可放心了,只是恐怕委屈了你。”太后携着凌霜的手回座,又道:“哀家知道,你是不愿去扶朔和亲的,皇帝自然也不会勉强你去。他曾不只一次地和哀家提起,以江家的功绩,加上先帝的贵幸,再没有谁比你更有资格做南晔的皇后了。哀家先时见得不到,只怕你自幼惯于沙场生活,不像闺中女子那般精细体贴,所以和皇帝之计议有些相左,对你说了些不当的话,你切莫放在心上。”
凌霜此时正为自己不曾考虑主君目下难处而有自责之意,听太后如此说,便回道:“太后所见亦不无道理。”
太后却摇摇头,继续道:“此番扶朔来使进京,已让哀家意识到,自己所见之局限。想来闺中女子,又有几个可以如你这般真正当得起‘倾国倾城’之名的?只是,这也恰恰是使皇帝为难之处啊!”
见凌霜听到此处,并没有作意反驳,太后便接着说下去:“为君者不可不以江山社稷为重,今可不费一兵一卒便取华泽千里之地,皇帝怎会不动心?可是一则皇帝因‘以将易城’之名甚不光彩,再则也是不忍使靖远公寒心,三则更不愿见你转作那扶朔新君掌中利剑,反伤了你君臣二人自幼相知的情分。”
太后一番话,说得词真意切,不免使凌霜心中疑虑。
原本以凌霜之见,南晔与扶朔之干戈决不会止于一次和亲。华泽之地也不会因一时之议,便定其最终归属而永为南晔疆土,两国迟早还要为此交兵。
况且十数年间,扶朔不断将都城周遭各郡兵户旧部迁往华泽定居,今若骤然将此地划入南晔,其民未必便轻易归附。看似不需费一兵一卒,其中隐患亦不容忽视。
之前她以为南容澈必然也会出于此虑拒绝左少琛的提议,无需犹疑,而这几日主君确实迟迟未下决断,亦不曾召自己议事。难道陛下果真因群臣的奏请而对靖远公府心生防忌,且为了安抚朝野人心而有意先将可见之利收入囊中?
毕竟是帝王之心,君臣之道,陛下若真有此念,也在情理之中。
想到此处,凌霜心头莫名地涌上一层酸楚,忍不住问道:“如此说来,陛下是有意使臣和亲扶朔,以换取华泽十七城了?”
太后长叹一声,以满含怜惜的神情望着凌霜,语重心长地说道:“知子莫若母,哀家看得出,皇帝纵然心中已有定见,这样的话也是说不出口的。”
“哀家虽然知道皇儿心中的苦楚,却替他排解不得。”太后说着竟自拭起泪来:“这一面是社稷生灵,一面是宠臣密友……身为人君的无奈,大概如此吧。”于是又将凌霜的手握得更紧,语中不无恳请地说道:“思暖,依哀家看,你就以大局为重,别再与那扶朔的使者作对,而使皇帝徒增烦难了。只要皇帝能够省忧,哀家亦可稍感宽慰,对你的感激之情也是不待细说的。”
“太后的意思,是让臣自请去扶朔和亲?”闻弦音而知曲意,凌霜便也将太后用意一语道破。
太后面上现出欣慰的笑容,对凌霜赞赏道:“就知道思暖你一定能明白哀家的苦心,果然不错。”
凌霜却轻轻推开太后的手,向后退了两步,揖礼道:“若这果然出于陛下所愿,臣自是……不会推辞。臣此番亦是奉圣命入宫议事,太后若无别话,请容臣告退。”
“平朔将军请留步!”见凌霜并没有明白答应太后之语就要离去,一直静坐在旁不曾说话的柔隐太妃突然开口阻道:“我也有几句话,要说与将军。”
“请太妃赐教。”凌霜闻言驻足,转向柔隐太妃道。
柔隐太妃先是莞尔一笑,方缓缓开口道:“依我之见,陛下倒未必真有意以将军你来换取华泽十七城。”
凌霜听了此言,眸色为之一亮,凝神会意地望着柔隐太妃。
晏姈姝此时却是满目的惊疑与忐忑,而太后也捏紧了拭泪的锦帕,看向柔隐太妃的目光提防中透着责备。好在柔隐太妃接下来说的话,到底还算令这二人放心:“不过,若说陛下想让将军亲自到那扶朔新君身边去,似无不可。”
凌霜不禁凝眉询道:“太妃此言何意?”
柔隐太妃一面缓步走向凌霜,一面说道:“平朔将军颖慧过人,且又承袭乃父为国为君的赤诚之心,岂不知苏秦所以报燕昭王之事?”
凌霜听了心头一惊——
传说苏秦当年为报燕昭王知遇之恩,不惜身行死间之计,忍辱负重在齐国为相,表面上为齐湣王效力,其实时时不忘为燕国之利筹谋……
柔隐太妃言下之意,无疑是说当今陛下所求的并不只是华泽十七城!这千里之地在他心中或许尚不足比凌霜之重,但若能借此次和亲之便,使一信臣得以深入扶朔内腹,就中对符崇施以影响,以图弱扶朔兴南晔之长计,未尝不是切合雄主伟志之思虑并且值得付之一行的。
而对于这一点,凌霜之前却不曾想到。此时听来,觉得有如醍醐灌顶的同时,更感到如同锥刺入心,芒刺在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