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小凌霜一面自己抹去鼻涕,一边抽噎着说:“我不要做大将军了,我只要娘亲永远陪着我……”
母亲依偎在父亲怀里,勉强支撑着病躯,抚摸着小凌霜的额发,笑着说:“思暖若是真做了大将军,娘亲会很高兴的。”
母亲的灵位十二年来静默无言,却仿佛如新,母亲的音容笑貌也如在眼前。凌霜不禁又忆起送母亲入葬回来的那天,晚上她难以入眠,便去找父亲,却看到他在母亲的房中抱着她的衾被,一个人哭得像个孩子……
凌霜泪眼朦胧却唇角衔笑,轻声说道:“娘亲你看,如今家府中已有两个会哭得流鼻涕的大将军了。”
拜过母亲,凌霜回到自己房中,准备更衣就寖,才瞧见床几上整齐叠放着一身碧色常服,看那衣带配饰,当是女子装束。衣服上面压着一封书信,信封上空白无字。
因凌霜一向惯于男儿打扮,对这身女服的来历自然不免生疑,怀着探奇的心情将信打开,跃然入目的却是父亲的笔迹:愿吾女思暖,破敌凯旋,无虞自若。
再看页脚处所注的时日,距今已过年余——那是靖远公在凌霜十八岁生辰之日写下的。对着手中信笺,凌霜心头再次涌上一股暖流,不禁含泪莞尔,口中自回道:“如您所愿。”
第四章 议宫闱君心有私
翌日,凌霜与父亲一同入朝。朝堂之上,凌霜并一众文武功臣按照朝仪领受主君的封赏,皆是“外患平定,内治化成”等题中应有之义,不必细说。
南容澈不失时宜地颁旨将“平朔将军乃巾帼之骄”昭告天下,只说是“为破除坊间将相争婚的流言,以安民心”,这倒也无可厚非。然而,朝中亦有敏觉之人能够察知其中更为深远的用意。
于是,论功行赏之后,上卿晏麒便当即援凌霜以为佳例进言:“视平朔将军之功,可见‘巾帼不让须眉‘真乃确论,推而广之,想来女子之中当不乏有能有识之辈。所以臣以为,我朝在纳贤取士上,正应该废黜男女之限,以求广纳奇才,为社稷所用。”
这一提议虽然可谓切合当时语境,但听到如此史无前例的言论,仍不免使一众朝臣为之震惊。而这显然也不是南容澈的本来用意——在他看来,坊间流言不过笑谈,徒有名目而无伤大雅,为凌霜明证女儿身份,究竟是出于他自己的一点私心。
然而,君王或许可以有私心,却难以有私事。对此,晏麒洞若观火。因而,他故作不解主君的本意,反将其与国事相关联。此举似乎巧妙地将主君的私心掩去,却也难说他自己完全是出于公心。
不过,晏麒的一番言论,虽然令同僚侧目,主君倒似乎并不意外。南容澈颇为认真地听晏麒说完,郑重回道:“上卿此议,并非不可。只是目前尚无成法可依,若陡然推行,恐非所宜。上卿可与众臣工从详计议,果然可行,则定策约法,呈朕一览。”
晏麒自无二话,如仪领旨,随即转向凌霜,拱手道:“此议既关乎女子之利害,日后少不得要向巾帼之骄讨教高见了,还望平朔将军不吝赐教。”
看到自幼熟识的晏麒用如此一本正经的态度对自己讲话,凌霜不禁联想到“装腔作势”一词,心下不免觉得有几分好笑,看着他竟未即时回话。靖远公在侧轻咳了一声,意在提醒凌霜朝堂之上不可失礼,凌霜便也拱手回礼,向晏麒回了个“好”。
南容澈望着凌霜只是轻轻一笑,并无别话,却又转向众臣属问道:“列位卿家,可别有奏议?”见众臣皆伫立无言,南容澈却只看向晏麒的父亲晏显,说道:“襄国公,朕看你像是有话说?”
晏显本来确有一事要上奏,可经过这阵子对主君的一番察言观色,一时又不免犹豫起来。然而,他虽已将奏本悄悄隐入袖中,却终究没有避过南容澈那明察秋毫的锐目。
主君既然问起,晏显自知支吾不过,索性将那奏本又拿了出来,说道:“回陛下,臣要说的,还是先前提过的纳妃一事。前时因外有扶朔之患,内受连年之灾,陛下一心操持国事,明言选妃之事不合时宜,使臣等禁言。如今四境太平和顺,国中百姓安居,臣以为此事不宜再推延搁置,请陛下思之。”
“襄国公所言甚是。”南容澈微笑点头,并示意小笋过去将奏折接过来。
主君的首肯之速,让正准备高呼“附议”来造势的臣僚们感到有劲儿没处使,也让几个曾妄自揣测“陛下莫非有疾”的臣属登时竖起了他们“大不敬”的耳朵,只听主君继续说道:“不过朕的意思是,选妃一事不可铺张。朕意只立一人为后即可,嫔妃就免了吧。”说话间,目光便已落在凌霜身上。
凌霜见南容澈向自己投来一望,看他那期待的目光似乎是在寻求赞同。虽然凌霜心下也正为主君方才所说的只立后不选妃而感到惊奇——毕竟古往今来,未曾与闻,但是那热切的目光仿佛在告诉她不要犹疑,让她觉得当下之时自己应该立即予以回应。于是未及多想,便朗声说道:“陛下圣明。”
南容澈见凌霜应声,笑着从御座上站起,走到她身边,气定神闲而又不无意味地询道:“爱卿当真这样认为?”
满殿文武或诧异或惊疑的眼光一时间都聚在凌霜身上,使她觉得周围的气氛实在有些暧昧,仿佛自己中了什么圈套一般。恍然惊觉刚才只有自己一人答对,就连一向最知君心的晏麒也未曾出声。转念之间,又觉自己可能会错了意,或许南容澈说的话别有深意,只是主君试探群臣的一种虚词?
凌霜心中一紧,想到自己离开朝堂日久,实在不清楚朝中机杼,刚才的举动恐怕真是轻率了,但仍从容回道:“这本是陛下内闱之事,凌霜如何认为,其实无足轻重。不过觉得,不铺张是好事。”
凌霜感到面前的主君的气息有一瞬的凝结,接着却转为轻松地一笑,对凌霜说话的语气分明透出帝王的坚决:“爱卿放心,朕绝不铺张。”
此话一出,朝堂上众人皆面面相觑,不仅是为主君如此坚决的态度感到为难,更是因为觉出主君对平朔将军所说的“爱卿放心”这几个字实在非同凡响。
凌霜自然也感到这话意味深长,只是一时还不明确究竟是何意味,说不得君心莫测,又何苦费神猜想呢?只消知道无论如何,这话都颇有分量,无疑能使自己心生安定之感,并且没有理由不去相信主君的意志。
而此刻如仪站立在朝班中的晏麒,却如同吞下了一颗青柠,一股子酸楚还来不及咀嚼,便已抵达肺腑深处。好不容易挨到退朝,才要走过去和凌霜说话,却见靖远公父女二人早被一群同僚围住,说些称贺道喜之词。
靖远公却始终一脸严肃,语出铿然道:“将士保家卫国本是职责所在,不敢以微功自喜,列位大人不必多礼了。”话一说完,便要与凌霜作速离去,可见实在无意与人应酬。偏又有礼部侍郎多闻在旁说道:“平朔将军纵然不居军功,眼下不是还有另一件值得道贺的喜事吗?”
凌霜听到这话不禁有些纳罕,回味之间不觉脚下一停,却被父亲喝斥那多侍郎的一声“休要胡言!”提转回神,紧随着父亲的脚步一径出宫去了。
晏麒未及与凌霜说上话,却被旁人那一句刺耳的“另一件值得道贺的喜事”挑动得心烦——毫无疑问,今日朝上的情形,一些人显然已经猜出主君的用意了,那么,凌霜心中是否也已明了呢?晏麒正如此想着,却见那多侍郎又走来这边奉承。
晏麒却先将脸色一冷,径直出言警醒道:“多侍郎,你该知道为臣者自作聪明去揣度上意,可是很危险的事情,不该说的话还是不要说为好!”说罢便将袖子一拂,转身离去,只留着那受惊失色的多侍郎对着上卿大人的背影,兀自俯首唯唯。
第五章 纵违君此心难收
襄国公晏显自散朝后,已独自在书房里枯坐了大半日。虽然今日的奏议当庭得到了南容澈的首肯,可他却并不感到宽心,甚至越发不安起来。尽管面前的书案上胡乱摆的几本典籍都是他惯常翻阅的,可一放下便分不清刚才翻过的是哪一本——实在心思全不在书上,也只能算是枯坐。
晏显终于决定放过这些书,让它们到一边好好歇着。趁着侍者进来递茶,开口吩咐道:“去叫姈姝过来。”
侍者听见让叫小姐,便站定了回说:“回主公,小姐让太后宣进宫去了,还不曾回来。”
晏显听了点点头,又说:“那就去把晏麒叫来。”
侍者应声出去,不一会儿晏麒便来了,却没有径直走进书房,而是如往常一样先在门外见礼:“孩儿请见父亲。”
“还不赶快进来,等着我亲自开门请你吗!”晏显心中的烦郁正没发泄处,听到儿子的声音,反倒提起了精神。
晏麒听父亲语气不善,便默默推门进来,向父亲行过礼便侍立在书案前,静候父亲开口。
父子二人相对静默了好一阵,晏显终于又开口说道:“晏上卿怎么不说话?今早在陛下面前滔滔上策的口才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