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此时并未留意主君的表情,只自继续据实权衡,陈述己见:“只是末将不明白,贵主何以竟愿以华泽十七城置换一介微躯?若说不是别有所图,人恐不信。”
“将军如何自轻?将军号称‘平朔’,便是这两字的分量,又何止于十七城之重?再者,将军口中‘置换’一语,更是无从说起。左某所言甚明,此番实乃诚心为吾君求亲,这扶朔千里之地,便是吾君之聘。将军既为疆场英杰,定能从中见出吾君诚意。”面对凌霜的质疑,左少琛不慌不忙,娓娓道来:“吾君倾慕将军有年,以为“凌霜”之质与扶朔之气本自同流,托身南地,岂非与天理相违?吾君奉天承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故欲迎将军返回母国,还望将军顺应天意,系心苍生,切莫推脱……”
左少琛一句话尚未说完,语音便被利刃出鞘之声打断。转头之间,靖远公手中的长剑便已驾在他的颈侧。左少琛面不改色,含笑说道:“靖远公剑履上殿,遇事便发,果然与众不同。你不舍女儿远嫁的心情左某可以理解,可你此举实在有伤国体啊!”
靖远公回以一声冷嗤,并道:“你妄论天理,空称母国,简直一派胡言,更是藐视我主威仪,老夫岂能容你!”
“左某所说,皆有缘由,如何算作胡言?靖远公先夫人曾是我扶朔贵族,以此论之,说扶朔是将军的母国并无不妥啊。啊,对了,吾君不但真心慕赏将军,亦有感于当年靖远公在华泽之战中的义举呢!”
此言一出,宣政殿上又是一阵哗然。
“靖远公先夫人是扶朔贵族?之前怎么没听说过啊!”
“他所说的义举,该不会就是当时有人怀疑的靖远公释放扶朔降兵之事吧?”
“据说是那十万降兵趁夜造乱反攻、突袭帅帐,靖远公不是还因此失踪了吗?”
“我等又不在军中,哪里知晓就里,其情如何说还不是全凭一纸奏报!”
“可是先帝对靖远公的情分可是超越君臣非同一般哪,靖远公应该不会行此欺君之事吧?”
“但看靖远公对其先夫人的情分,若是为她做出这样的事也不是不可能吧。”
“说得也是,靖远公可是百战百胜的啊,怎么华泽一战竟会败给反戈来袭的扶朔降兵呢?”
“如此说来,就难怪扶朔新君偏偏指定平朔将军为和亲之人选,还说愿意以华泽之地作聘礼了,倒真是有些顾念旧情的意思啊……”
众臣只顾彼此推论解析得闹热,竟似忘了此时扶朔的使者还在殿中。南容澈目睹群臣这般非议之态,不免面露不耐之色,以眼风向侍立在侧的小笋略一示意,小笋便心领神会,扬声说道:“众卿且请肃静!”
听到御前近侍出言警示,纷纷议论之声这才平息下来,只见端坐在御座上的主君满面寒霜,却不知他听了这些话后,接下来将如何处置。于是又都个个敛息屏气,抱着各自的盘算将目光锁定在江骋与凌霜这父女二人身上。
江骋怒视着左少琛,剑刃又向他颈间移近了寸许,冷声道:“花言巧语,用心险恶!不知你这赫赫有名的扶朔权相的项上人头,能值几数城池?”
左少琛昂然大笑,接着不急不缓地说道:“实不相瞒,左某的头若是好端端长在颈上,究竟能值几城还真不好说,可若是不幸身首异处,那可就一文不值了。而靖远公今日若杀了我,便是白白放弃了华泽十七城不说,还会进一步挑起两国之战事争端,更又难免为私情损国之嫌,你真的负得起这个责、担得起这宗罪吗?”
江骋眼光寒凛,虽未轻动,却也并没有将剑收回。
“父亲。”凌霜走过来,一手扶着父亲的手腕轻轻将剑推开,靖远公方才眸色转和,将剑收回鞘中。
凌霜又看向左少琛,语气不卑不亢地说道:“贵使特意在此提及先妣身世,又借华泽之地大做文章,更欲陷家父以通敌欺君之罪,这般缔结姻盟之诚意,实在令闻者悚然啊。”
左少琛听着凌霜的话,深望她移时,只见她清丽秀美的脸庞分明洋溢着青春的风华,而炯炯双目中透出的敏慧精光以及唇颔间流动的果决气度,却透露着不同于年龄的敏锐与成熟,使他不自觉地生出被戳穿后的心虚之感,不禁暗叹这个威名远扬的半面夜叉还真是不容小觑。
从前扶朔国中对于用兵奇诡、神秘莫测的南晔平朔将军不乏许多自惊自吓的传言,直到南晔国君亲自下诏为其正名,方才查知原来在那副凶神恶煞的面具之后,竟不过是个方过十八岁的妙龄少女。
而左少琛建议新君迎此女入扶朔,其本意绝非为结成两国盟好这般单纯,是以不惜抛出华泽之地相诱。又想到南晔国君未必肯买此帐,便再提起陈年之事,以引起其对江骋的疑忌,彼时迫于朝野之压力、利益之权衡,靖远公父女二人定会为南晔所排挤,那么到时候即使不能为扶朔添翼,也可令南晔折翼……
方才南晔群臣之反应,恰合扶朔之谋,而凌霜却能一语道破其中玄机,如何不令左少琛为之心惊。不过,凌霜毕竟亦属当事之人,她的话并不足以令群臣引为警醒,何况其中尚有借题发挥、故作懵懂者。
于是,左少琛仍旧不动声色地说道:“将军何出此言,左某也不过是将自己耳闻之事随口说一说罢了,贵国主君与列位臣工若觉得左某言之无稽,自可不以为意嘛。”
语罢,便又面向南容澈行礼道:“贵主对于外臣方才所提之事,想必还待详议一番,外臣在此恐怕不便,且回馆驿静候佳音了。”
趁着南晔君臣各怀心事,未便决断之际,左少琛自请告退。
方要走出宣政殿门,却被闪身而出的萧成在前拦住,肃声警告道:“你要是敢算计我家将军,我管教你有来无回!”
左少琛故作一惊,方又恍然轻笑道:“原来是萧将军啊!我还以为你拦我是因为我殿前失礼呢,不想却是为你家将军……”
萧成咬牙忍怒,看样子恨不得当即挥出一拳打下他的牙来,但看见凌霜向这边轻轻摇头,便只是向左少琛冷哼一声,让开了门口退立回班。稍一抬头,却见南容澈正双目灼灼地盯着他,眼神很是复杂,脸色也是从未有过的难看。
萧成暗自揣度,主君这样难道是因为自己刚才的行为冒犯了地位尊崇的使臣?不像啊,若是为这个,早就当即斥责降罪了。难道是因为左少琛的那句话,真个疑我忠君之心不足?
如此想着,不免又转眸看向凌霜,眼波才刚一动,却先听主君冷冷地说了声“退朝”,转身走下御座,头也不回地补了一句:“萧成随驾!”
第三十七章 送贺仪来者不善
散朝后,南容澈一连数日不曾临朝,群臣进谏的奏折皆如常阅看却不作批复。众臣不解主君是何用意,焦躁之余不免又更多疑虑。
然而为疑虑所苦的可不只有不能得见圣颜的群臣,此时伴随君侧的萧成也是疑云未解。
萧成自那日宣政殿上奉命随驾,便一直留在宫中,与小笋一左一右随侍圣驾。他本想着去找凌霜叙叙别情,奈何一身为君命所羁也是不能够。说来主君这几日虽留他在身边,也没甚差事,不过时不时若有所思地走到他跟前,意味深长地看看他,然后又不发一言地转身走开,如此这般数次,使得他很是不安。
萧成暗自思量再三,确定自己并不曾做过什么愧对主君的事,却又不能径直去问主君此举所为何来,只好自秉正气、英姿凛然地站着,还要忍受小笋那似乎悉知底里的窃笑。
萧成私下向小笋探问主君究竟是何用意,小笋却也不肯明白告知,只说:“圣意难测,我如何知道?”萧成再问:“你既不知,又为何发笑?”小笋则又回说:“不过是看你不管站在哪儿,都像当地立起一根柱子,觉得有趣罢了。”
萧成无奈,却也不再多说什么,只能继续侍立如前,即使被小笋嘲为庭柱也并不在意——自为此乃直臣本色,无惧指摘。
此时宫中看来尚且平静无事,然而宫外不惟朝臣,京城中但有略闻扶朔所提之情者,无不引颈翘首,等着看下文:
国君到底会不会用平朔将军去扶朔和亲,以取得华泽十七城?靖远公当年是不是真的违背先帝旨意私放敌国降卒?平朔将军是否愿意将身和亲?……
在皇宫内未有新动静之前,朝野之中尚自众说纷纭,争论不休,其实即便此事有了确切定论,眼下这种争论的情况也不会停止。只因对于某一种结果总是有人称意,便有人不满,也有人终究不甘于静候其音,便着意从旁对事态之变加以影响了。
晏姈姝再登靖远公府门,不仅带着她那如雁队一般的仆从,还备了许多丰仪厚礼。
凌霜见了自是疑惑,虽然自己自幼便与晏麒友善,但与晏姈姝实在并无厚谊,家府与襄国公府上也并没有这般礼尚往来之例,一时不解晏姈姝此番大箱小箧地抬进来这许多东西意欲何为。
晏姈姝却似全未见凌霜犹疑的神色,先自开口笑说道:“凌霜妹妹大喜,我来给妹妹道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