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见主君无恙,便先命人将那受伤的士卒送去医治,方走上前来请罪道:“凌霜护卫有失,让陛下受惊了。”
见凌霜上前说话,南容澈目光中寒凛的戾气便自然隐退而转为关切柔和,又仔细将她通身打量了一番,确认她不曾被伤到,方说道:“爱卿素日在营中练兵,都是这般惊险吗?”
凌霜回道:“平日演练但以精进技能为要,所用兵器皆为特制以尽量避免重伤兵士,谨守规则,危险可控。今日之事,却是意外。”
“是吗?”南容澈看似平静,却将寒凛的目光射向那校尉,口中冷道:“身为校尉竟然违反定规,暗器伤人,朕可不觉得是意外。拖下去,斩了!”
“请陛下宽恩!”凌霜见南容澈一怒之下竟要杀人,急忙劝阻道:“校尉殷虎所为,虽然违反军纪,但罪不至死。他违规使用利器致人受伤,按军法当处脊杖二百,陛下要处以立斩之刑,未免过重。”
南容澈见凌霜竟出言为意图伤她的人的求情,不禁眉头一蹙,并不为她的宽怀感叹,反而更加不悦,忍怒说道:“朕要斩他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犯了军纪。”
小笋见状,也在旁说道:“这人出手无测,不但险些伤了将军,还惊了圣驾,实在罪无可恕!”
小笋这样说本是意在提醒凌霜,当多体察主君的心意,可凌霜却似并未领会,继续说道:“幸而陛下圣体无恙,若是因演练中防备不及、冲犯圣驾而斩杀将校,臣亦以为不可。陛下既是在巡防营中受惊,臣愿先领治军不察之罪。”
殷虎跪伏在凌霜脚边,不敢多发一言。他心中自明方才在演练中被凌霜“斩首”后又掷出暗器偷袭,并不是想要临机模拟实战的诡谲,否则也断不需用可以害命的真镖。
他之所以这样做,实则是当时难抑积压已久的怨艾不满——想他在巡防营供职多年,本认为统领之职已在掌握之中,却不料凌霜半路凭空而降,让他只能屈居在一介女流之下,还不是因为凌霜仗着其父靖远公的威势?
可怎奈校场练兵自己又屡次败在她手下,让他在兵士面前损折了威信、跌尽了颜面,今日不如就借着兵不厌诈的名头给她点教训。谁料没能伤到她毫发不说,偏偏南容澈又突然到此,这袭击圣驾的罪名他如何担待得起?
南容澈全没有受惊之状,殷虎却早都吓得魂飞天外了。此时见到凌霜在君前犯颜相救,心中惊惧之余又多了些悔恨不安。
南容澈却已走下了点将台来到凌霜身前,沉声向她说道:“违反军纪,冲犯圣驾,在你看来,朕要治他的罪就没有别的因由吗?”
见凌霜默而不答,南容澈又斜了殷虎一眼,喉头竟又莫名地涌上了酸醋的味道,音调随之压下去透着几分沙哑:“你不明白朕的心思也还罢了,竟还替这个不知死活的蠢货求情,难道于你而言,如何给他定罪,比你的安危更重要吗?”
凌霜听南容澈说出这一番话,不觉心头一暖。但她方才所言只是秉公据理而发,原未及多想,便当即回道:“臣谢陛下……”
“似这般出于君臣之义的话,就不必说了。”听凌霜如此答话,南容澈不待她说完便以一声冷笑截断道。说罢却突然使出重重的一记窝心脚将殷虎踹翻,直踹得他一口鲜血呕出来。
又道:“不知平朔将军什么时候也能以关怀同袍之情,体谅一下朕心?”说罢拂袖转身,向营外走去。
凌霜被南容澈这样的反常之举惊得一怔,见他反身离开,便也不多言,只得相随其后送出营门。
等到南容澈头也不回地上车走了,其中一个执戟卫士才在旁向凌霜搭话道:“将军,这位钦差大人是你的朋友吧?”
凌霜未解其意,反询以疑惑的神情。
“不是吗?”看到凌霜的反应,另一个卫士继续解释道:“他刚才还自称是将军的什么……哦对……忘寒兄呢!”
“什么?”凌霜闻言,不禁由疑惑转作惊异了——主君为何这样说呢?
“不过将军放心,我们可不是因为这个就把他放进营中去的,而是看了他的御赐令牌……”两卫士见凌霜似在犹疑,连忙表示他们绝没有因私违纪。
“哦,好。”凌霜若有所思地在原地愣了一瞬,方反身回到营中。
回来见校尉殷虎仍跪伏在地上,忍痛捂着心口向凌霜拜谢道:“幸好陛下肯听将军之言,否则属下今日难逃死罪。殷虎谢过将军,听凭处置。”
凌霜面色冷清,只肃声说道:“你自知该当何罪,去军法司自领吧。”
殷虎看着凌霜言罢走开,甚至都没多瞧他一眼,心里着实有些发虚:方才南容澈踹的这一脚已经很够他受的了,再去挨过一顿脊杖不知道还能不能活——毕竟如今军中上下都对这位平朔将军敬慕非常,军法司的那些人要是知道他使诈暗算她,不直接打死他才怪。
第三十四章 念往昔锦盒藏心
靖远公府自得斋中,凌霜手捧一卷经书,方看到“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却不禁想到了南容澈,又令她心下自生一阵慌乱:这一篇原是寄托女子对夫君的仰慕与思念之情的,自己怎会望文生义、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主君呢?
说起来,主君今日在校场上的言行举动,恐怕亦不能用“温其如玉”来形容。凌霜无奈地笑着摇头,意欲驱散此时走偏的思绪,抬眸间却瞥到了放在桌角上的一方锦盒——上镌龙凤一双出没于云海之中,栩然有生趣。
“是因为陛下?”凌霜看着这方从小笋手中接过的、用来盛放白梅暖袋儿的锦盒,又想起那日她意欲归还暖袋儿时,晏麒曾有此一问。当时她因只想到了赐婚之议,自是当即予以否认,而此时回想起这个问题,却觉得不能再如那般不假思索地回答了。
闭合的锦盒一角露着一点明黄,应是铺衬在盒内的绢帛,想是先前取出暖袋儿时带出的,当时并未留意。
凌霜起身将锦盒捧到近前来打开,准备将绢帛取出重新叠好,这才发现这幅绢帛之下附有一幅图画:锦帐之下,一身太子冠服的少年侧身面向榻里而坐,眉目含情地望着榻上的一卷被子。
凌霜很觉惊奇,便捧起绢画仔细端看,竟觉得这画中情景似曾相识,直将她的思绪牵回了六年前。
卧房内,凌霜抱膝坐在床上翻看着《女金方》,听到有人推门进来,只当是来送药的侍女,并未十分理会。
“看起来并无大碍嘛。”这声音清朗中带着一点戏谑,自然不是出自侍女。凌霜闻声抬头,却见一少年公子正潇洒自若地站在自己的内室中,手持一面折扇掩住面庞,锦衣华带,褒袖长裾,分明是晏麒惯常的装束。
凌霜惊了一瞬,继而开口问道:“殿下怎会到此?”
南容澈这才将折扇从面前移开,笑说道:“还是小凌子你有眼力,你府上的守卫可都将孤认作了子麒。说说,是怎么认出来的?”
“殿下与晏公子举止气质大不相同。”凌霜口中如此作答,心中实则在想:晏麒断不会贸然闯入人家闺房,似太子殿下这般无所顾忌。
凌霜方要下榻见礼,忽而意识到自己此时只穿着中衣。方才惊疑之间与南容澈答话,竟疏忽了此节。思及于此,凌霜顿觉脸上一热,顾不得君臣之礼,自先反身扯过被子钻了进去,连头也蒙在被里,半晌不发一语。
南容澈见凌霜如此,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兀自愣了片刻,方又笑道:“我说小凌子,你这时候躲还来得及吗?说什么身体不适,原来是在家中偷懒,如今被孤逮了个正着,你不打算好好交代一下吗?”说话间已自走到凌霜的床榻前,便要俯身去揭开被子。
凌霜听到脚步声近前,自是更觉困窘,紧紧裹着被子向榻里滚去,在被中闷声说道:“你先出去!先出去!”
南容澈伸手揭被的动作顿在半空,像是被眼前凌霜的举动惊到了。她无故缺席伴读让他担心不说,他不惜违反宫规亲自出宫来看她,她竟敢如此无礼呵斥他出去,真是岂有此理!于是干脆一屁股坐在了榻上,自叹道:“真是目无主上啊,看来孤得和靖远公谈谈了。”
凌霜听他如此说,自觉失礼,方从被中缓缓探出头来,解释道:“我并非托谎偷懒。”说着以目示意南容澈看向枕侧那本她方才情急之下丢开的《女金方》,继续说道:“那个……是初至,因觉腹痛得厉害,父亲说今日许我在府休息的。”
南容澈取过来看了那翻开的书页,记的是女子经期保养之法,自解凌霜之意,却也不好意思起来。方才全然未觉,原是自己唐突了女孩子。此时还坐在她的绣榻上,而再看向凌霜竟不觉口结起来:“我……孤……你……小,小凌子……那个……”
南容澈正自情赧,却听到靖远公在外敲门唤道:“霜儿。”南容澈一惊回神,连忙向凌霜作出禁声的手势,意思是不能让人知道他在这里。
凌霜会意:太子身着晏麒的衣装而来,必然是偷偷出宫的,如果被父亲看到,定要告到皇帝那里去,太子难免被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