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南容澈接下来的举动,更让凌霜始料未及,只见他倏地弹起跃上榻来,旋即揭开覆在凌霜身上的锦被,反身钻去被底躲藏。看起来当时这间房中最窘迫的人似乎当属南容澈,而隐在被底的他或许并未意识到,在他身前还有一个较他更觉窘迫百倍的人。
如今回想起其时情状,凌霜却不禁摇头失笑。观彼当时所为,哪里像是庄严持重、天威赫赫的主君?思及于此,主君的声音仿佛又响在耳侧:
“这话如果是出于君臣之义,就不必说了。”
“你倒是惯于在朕面前称臣,难道就不曾换个思路看待和朕的关系吗?”
“虽然相熟,也不能越礼太过。爱卿你虽为将帅,终究是女子,闺名岂可任人轻呼?”
“朕很是喜欢思暖这个名字,以后便对爱卿以此相称了。”
“朕的怀抱可有驱寒之效?”
“朕倒不介意你恃宠而骄。”
“可若是朕真正倾心之人,却对朕无意,该当如何?”
“对于朕择后的事,你真没有什么想法吗?”
“你不明白朕的心思也还罢了……”
“难道于你而言,如何给他定罪,比你的安危更重要吗?”
“在你看来,朕要治他的罪就没有别的因由吗?”
“不知平朔将军什么时候也能以关怀同袍之情,多体谅一下朕心。”
……
他说过的话,原来自己都清晰地记得,包括那一句感觉是自己听错了的“朕的思暖,在想什么?”
今日前时的种种思绪在脑海中交相缠绕,却使得凌霜心中疑雾尽去、一瞬清明,再想起那两个卫士说的主君以“忘寒兄”自称的话,凌霜似乎明白了的主君当时究竟为何会那般震怒。
既已悟知主君心意,凌霜不禁想起那日在清心殿中,太后说的那些话以及自己当时的应对之辞,心头随之泛起隐隐的酸楚和疼痛。凌霜仔细地将手中的绢画收叠起来,贴身放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
第三十五章 议和亲扶朔来使
萧成自边关一路监护扶朔使团进京,可谓顺风顺水,甚至感觉自己是在随行一支迎亲仪仗,心下暗暗感叹这差事无趣。但一想到此行定与凌霜前时回复扶朔致书一事相关,亦觉身负重任,丝毫不敢轻忽,再想到回京便能与主将相见,便更加精神爽朗。
而当在宣政殿上,终于又看到那个银甲玄披的主将身影时,真是倍感亲切,这心里一高兴,就连迎接使团的声声礼乐都变得动听了。
南容澈与扶朔来使叙过国礼,方含笑说道:“南朔经年论战,朕已记不清有多少年未见过为两国修好而来的使者了,今番又是扶朔权高位重的左相亲临南晔,更是出乎意料啊。”
扶朔主使左少琛揖手回道:“吾君以外臣为使,一则是为表对两国止息刀兵、结为姻好之重视,再则嘛,是因平朔将军前时曾致书敝府,过问割地之事,外臣很想对此当面予以回应,所以便来了。”
凌霜闻言侧目,便知左少琛来者不善——前时因扶朔直呈密函向她扣关问行,意在使南晔君臣相猜,而南容澈既说此事凭她裁处,凌霜遂回书一封到扶朔相府问左少琛可否将华泽十二城割与南晔。其实不过意在以其道还之而已。
而左少琛此番前来,可以说亦是表明符崇与他之间君臣无猜,也可说是彰显其自身地位之稳固。
南容澈听后亦解其意,点头说道:“左相真可谓诚意感人。正好,朕也很想听听你如何回应呢。”
“这便要看贵主您的诚意若何了。”左少琛直起身来正面着高坐在御座上的南晔君主说道。
“哦?此话怎讲?”南容澈此时颇有兴致。
“外臣千里而来为吾君结亲,不知陛下将以何人遣嫁呢?”左少琛无多赘语,直奔主题。
南容澈和然一笑,说道:“此番两国修好,朕亦甚重之,所以这遣嫁之人,不仅姿容绝代,更是身份贵重。”说话间眼光不易察觉地在襄国公身上稍住,继续道:“此人便是南晔第一美女,姝莲郡主。”
晏显听到主君说要送其女晏姈姝去扶朔和亲,惊得眼前一阵昏花。想到之前主君降旨赐封晏姈姝时所说的“以彰帝室尊宠”的殊荣,原来在这里等着呢!晏显方要站出来说话,却先听到了左少琛满是不以为然地嗤笑:“可据外臣看来,这个所谓的姝莲郡主实是名不副实,贵主当真觉得她堪配我扶朔一国之君吗?”
听他这么一说,晏显倒把已到喉头的反对之言,生生咽了回去,心下反倒生出几分不忿之情。
南容澈并没有直接回答左少琛的问题,只又解释道:“想来贵使不知,这位姝莲郡主虽非生于帝室,但朕之母后对她宠爱非常、胜于亲女。贵使如觉得以郡主的身份相许于扶朔国君有失尊贵,朕亦可即刻赐以公主封号。”
“这却不必。”左少琛见南容澈故作不解其意,便抬手作止,直言回道:“贵主既然如此欣赏此女,吾君又岂能掠美?其实,吾君心中早有属意之人,贵主果有诚意结好,今日只需说一允字便可。”
听到这个扶朔左相先是直言质疑晏姈姝作配其君的资质,继而又曲论指定其为南晔国君心仪青目之人,言下分明有以其主高于此君之意。
南容澈闻音知意,甚觉被冒犯,倏而改颜正色。
“敢问贵主属意何人啊?”因为方才左少琛说晏姈姝的那句“名不副实”而在一旁愤愤不平的晏显,最先语含嘲讽地出言反问。
左少琛见南晔大名鼎鼎的襄国公竟如此“知趣”,不禁面露得色,却自将身转向凌霜,徐徐开口说道:“吾君非是重色之主,并无意求姿容绝代之女,反而只想要个半面夜叉。”
左少琛话音方落,朝堂中一片哗然,众臣纷议。
“什么?他是说要平朔将军去和亲?”
“我没听错吧?”
“岂有此理!哪有将军去和亲的?”
……
南容澈的脸上早已挂满严霜之色,如果眼中射出的寒光有形,恐怕左少琛此时已被刺得千疮百孔了。
南容澈指节攥得发白,腕间凸起的青筋表明他已出离愤怒,但是君主的威仪使他看起来仍旧冷静自持,而说话的语气却让人不寒而栗:“左相是在说笑吧?”
然而左少琛竟毫无畏惧之意,继续沉着说道:“此事关乎国体,何等郑重,外臣岂敢说笑?”
凌霜见主君听了此话,几乎就要拍案而起了,便先从旁接过了左少深的话,冷笑道:“我看贵使不像是来修好,倒像是来挑衅的啊。”
“平朔将军何出此言?左某可是带着割地献城的诚意而来啊!”左少琛举止从容,意态温雅地回道:“吾君因知将军对华泽之地颇感兴趣,特遣外臣以华泽十七城作聘,迎娶将军。”
“放肆!”南容澈闻言再坐不住,倏然起身一声断喝,殿中诸臣顿觉雷霆怒火压顶之势。
左少琛却未有惧意,复又向上一揖,说道:“贵主想听外臣的回应,这便是了。只要贵主同意平朔将军作为结姻的人选入我扶朔,吾君便将华泽之地十七座城池尽数割与南晔。”
“如此出言不逊,你找死!”南容澈心头眼底的熊熊怒火仍在蔓延,竟不顾两国通使之礼仪,便欲当堂处置了左少琛。
“陛下不可!”
“陛下息怒!”
“陛下三思!”
看着主君似是已对左少琛起了杀意,朝臣们纷纷出言劝阻——便是本着“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玉律也不能随主君任意为之,何况是在廷议两国交好之时。
朝班中已有三五个臣工连同襄国公一齐出来陈言:“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左相所提之事关系重大,陛下不宜轻易处置啊!”
“襄国公果然是明白人!”左少琛不失时机地接言道:“外臣所言非虚,贵主确实应该慎重考量此事,毕竟这可是华泽十七城,千里之地啊!”
说话间却又转向一直静立其位、面色阴沉的靖远公江骋,继续道:“曾有多少南晔将士为此捐躯,靖远公最清楚不过吧?当年华泽之战的场面,说是尸横遍野、流血漂杵也不为过,恐怕时至今日,靖远公您这把剑上的血腥,犹未散尽吧?”
靖远公冷哼一声,语含威吓地回道:“此剑确实锋利不减当年,贵使最好不要有饲剑之心,否则老夫是不会客气的!”
左少琛却又笑着摇头叹道:“奈何即使当年战况那般惨烈,贵国最终还是未能取得华泽之地啊。”说着又转向凌霜:“可是今日,不需费一兵一卒,这千里沃土便唾手可得。成就国之宏图,免去兵戈之苦,皆系于将军你一身!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见左少琛问及凌霜,南容澈便也转眸望向凌霜,稳定心神,听其答话,于是眼中的凌厉和狠辣瞬间散去,只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忐忑与期待。
第三十六章 谋折翼不惜倾城
“左相欲以一语划定两国河山,如此气魄,着实令末将惊服。如若仅凭末将一身,便能致扶朔千里之地,使南晔备享止战之利,末将岂敢自惜一己之荣辱。”凌霜出语从容,应对有致,可这般言行却让南容澈的目光为之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