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夫人听任道远所言有据,终作恍然道:“原来如此,看来是我多虑了。”
任道远见夫人终于不再絮絮,便也随手拣起一颗蜜饯塞到她嘴里,说道:“朝中的事你不明白就别乱说,还不如学学多闻的娘子,早早预备下贺礼是正事。”
“人家也只是跟你说说嘛。”任夫人似喜含嗔地一笑,以帕遮口嚼完了蜜饯,方又说道:“不过话说回来,比起平朔将军,襄国公之女确实也更堪皇后之选。那平朔将军虽然生得容貌清丽,可我每每见了她,都禁不住浑身的寒意——她手里的那把剑,也不知道饮了多少人的血。哎哟,想想都吓人。这样的人,如何能母仪天下?”任夫人边说边拍着自己的前心,仿佛真的受到了惊吓:“你说她那么小个人儿,怎么就敢……”
话音未落,便有家仆奔进来通报,称又有宫中内侍临府。
任道远便以为是太后遣来传旨的。任夫人便也止住了话儿,慌忙起身给夫君整顿衣裳。任道远作速迎了出来,见来者却是御前近侍小笋,不禁先自大吃一惊,
任道远的寒暄之语尚未及出口,面色冷淡的小笋便径直言道:“陛下召见,任大人,请吧。”
“臣遵旨。”看出小笋似乎来者不善,任道远顿觉冷汗浃背,定了定神方说道:“请笋御侍少候,容臣速去更换朝服……”说着便示意任夫人看茶。
“不必了,”小笋毫不容情地说道:“任大人这身衣服尚可御寒,若是换了朝服,说不定哪会儿就要着凉了。”
任道远闻言脸上一片苍白,张了张嘴却终没有再说出话来,只能穿着一身家常衣裳速速随着小笋进宫去了。
看着任道远随着御使诚惶诚恐地去了,任夫人却仍定定地站在原地。终于一阵冷风穿堂而入,使她在寒噤中回过神来,这才想起方才竟忘了给夫君披上斗篷。回想着小笋所说的话,任夫人一时间又不免六神无主,思来想去,却也只有将家中的五房小妾叫来自己房中,大家相对着好生哭了一场——其中甚有两个哭得无比悲切的,看那凄凄惨惨的情状,让人很难相信实则她们也并不知道自己哭的是什么。
如此直哭到月上中天,终于看到她们的府君——堂堂的南晔礼部尚书任道远跌跌撞撞地回来了,只见他衣衫脏污,鬓发凌乱,前额上黑红的血迹下透出青紫的淤肿,好像被划上标记留待屠杀的猎物,在这夜黑风高的夜晚,把一屋子的女眷吓得尖叫连连。而他却如同劫后余生的惊兔一般,一头扎进任夫人的怀里大哭起来,边哭口中边语无伦次地喊着:“夫人啊,英明啊……我合族老小,险些就要从夫子于地下啊……陛下隆恩啊……”
第二十二章 破密谋老臣慑威
南容澈来到慈安宫中时,太后正在与襄国公晏显说话,见南容澈款步走来,太后便先抬手向晏显示意他暂且止言,转而询道:“皇儿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南容澈却似笑非笑地反问道:“母后是怪儿臣来得不是时候吗?”
太后听了一怔,自觉出南容澈言语之中的意味不同寻常,于是又作笑解道:“这是什么话,哀家不过是习惯了你每常在用膳的时辰来,今日却与往常不同,一时有些惊讶罢了。”
晏显见南容澈近前,即俯首下拜恭请圣安,因并未听见主君叫他平身的话,便只好持礼不动。却听南容澈先向太后说道:“儿臣昨日有些急务要处理,以致没能来给母后请安,还请母后见谅。”
太后便又笑说道:“无妨,皇帝本当以国事为重。”
南容澈回过身来重又面向晏显,语气淡然道:“再者,朕也只有赶在这个时候过来,才能在此得见襄国公啊。”
晏显听了这话,忙躬身拜下更低,口中回道:“臣惶恐,陛下若要见臣,随时传召即可,岂敢劳圣驾亲寻。”
南容澈见晏显虽然姿态诚恳谦卑,眼神却躲闪不定,便知他正为此时见到主君而暗自情窘无措,于是进一步敲打道:“朕听闻襄国公近日正忙着与母后商议大事,恐怕无暇来见朕,因此朕想着能借机一见,也便罢了。”
晏显闻言,脸上血色顿失,径直扑伏在地,急切自辩道:“臣断不敢如此!望陛下圣心明见!”
南容澈却淡淡一笑,又向晏显发问道:“不知襄国公与母后所议之事如何了,可否说与朕听听?”
晏显伏在地上,只觉芒刺在背,却偷眼瞥向太后,见太后端坐如前,面色平静,对他无言摇头,便心领其意,回道:“臣进宫不过是向太后请安,说些闲话而已,并无事可议。”
“哦。”南容澈俯视的目光由淡漠变得冷冽:“这么说,对于礼部为朕和令爱合字一事,襄国公竟是一概不知了?”
晏显听了这话,早已面白如纸。晏姈姝的生辰八字是他亲自差人呈送到礼部,如何推说不知?况且南容澈既如此说,定然是已经确知太后私下为他立后一节的详情,而刚才所发数问,句句都在提示他坦诚自首,可他却屡屡推避不言。此时,就算主君要治他一个藐视君威欺君罔上的罪名,他也无从辩解了。于是只把一双惶惑不安、悔惧参半的眼睛望着太后,一心承望她来解得眼前之困。
太后本来自谓在此事上安排缜密,不意南容澈能够这么快察知,一时间亦不免凛然变色,但也并不是完全无备于意外,于是仪态郑重地说道:“合字问吉本就是立后应有的仪程,礼部是奉了哀家的懿旨办事,有何不妥?皇帝又因何责问起襄国公来了?”
“仪程并无不妥,不过,”南容澈转向太后,不急不缓地说道:“朕记得早已和母后明确说过,晏姈姝绝非皇后之选。难道母后与襄国公‘闲话’之时,竟未将朕意对他说明吗?”
晏显此时已是虚汗淋漓,其实何需太后说知,他早就对南容澈属意凌霜一节心知肚明了。但晏姈姝一心入宫为后,尽管数年来有意与襄国公府议亲的亦不乏宗室亲贵、望族名门,可晏姈姝决意不从。加之近日安旸候府上又出了那样的事,晏显便也不由地为自己的女儿担心。因思促成此事一来可成全女儿心意,二来亦可光耀门楣,且恰好又有太后的垂爱可以倚仗,即使欺瞒之举或许使陛下一时不悦,但有太后在前,总也不至于被问罪。今见南容澈与太后说话,如此义正辞严、毫无妥协依从之意,晏显心中只觉惶惑无极。
太后却仍雍容自持地继续道:“立后的事,皇帝虽然曾向哀家说过一些想法,却也一直都没有发出明旨,哀家想这终究是皇儿你心意未决之故。而那日在千秋宴上,你将满廊的莲花尽数赐给姈姝,自可看出对她的喜爱非同寻常。既如此,哀家自然要尽力为皇儿从旁周全。至于你前时的一句戏言,哀家认为并没有再说明的必要。”
“君无戏言。”南容澈意态从容地说道:“母后应知您的这番托辞实难自立,也经不起深究,然而朕无意在此与母后争辩,今日便把心意明旨相告。朕赐莲给晏姈姝,不过是因为她当日作舞取悦了母后,别无其他用意。立后之事,朕心中有数,也请母后不必再多费心。”
“社稷自有成法,皇家亦有祖训,皇帝岂可凭一己之好任性而为?”太后依旧不甘示弱:“礼部已为皇帝和姈姝合过八字,德配帝后,命属大吉,哀家已将此情亲自祭告于宗庙。礼已至此,岂可废除?”
南容澈并不为太后的话动摇分毫,语气亦坚定不容置疑:“朕意已决,只要上告宗庙的皇后之选不是江凌霜,礼尽可废!”
“皇帝!”太后惊怒之下再难安坐,倏然起身,厉声说道:“你怎可如此不遵祖制?如此任意而为,岂不令宗室侧目,忠臣寒心?”
“母后言重了。试问,朕要迎立于国有功的平朔将军为后,哪个宗室会不满?朕要废黜一个徇私欺君的罪臣之女,哪个忠臣会寒心?”
南容澈的反诘之词使得太后一时语塞,她本欲以安旸候之女自经一事来陈说利害,可转念一想,毕竟皇帝又不曾下旨禁止公卿之家适龄女子出嫁,左右皆是那女子痴心自为。再者,以太后之见,此举甚有忤逆犯上、威逼皇家之嫌,她本就不怎么待见,因此也难以成为有力的说辞。于是便又向着襄国公使眼色,还望他以两朝重臣的身份继续进言。
可襄国公因受主君责问已无底气,再听说“罪臣”二字更觉惊恐,只能膝行上前向主君叩首领罪:“臣绝无欺瞒陛下之心,皆因一时糊涂,冒犯君威,请陛下责惩。”
见南容澈默然不语,晏显便又转向太后陈言道:“小女福薄,恐不堪中宫之选,实在有负太后之厚爱……”
“你且退下,哀家有话要对皇帝说。”太后见襄国公竟如此不中用,只一味地请罪自责敬谢不敏,非但于事无补反而先自败阵,而太后却不肯就此善罢,便决意先打发他离开,再另做计较。
第二十三章 行封赐母子分歧
南容澈因知襄国公敢于如此多半是出于太后授意,且他毕竟是两朝重臣,当下并无意真就治他的罪,况且也不能当着外臣之面与太后争执太过,于是也就由着晏显唯唯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