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国公可在?”南容澈此番专为见江骋而来,可不想听到他也恰巧外出的回应。
好在侍卫的回答没有令他失望:“主公今日在府,小臣这便进去通传。”
“不必。”南容澈言罢,便径直抬步向府中走去,看看已到正堂,却还是不见靖远公露面,只有公府总管出来告罪相迎:“陛下恕罪,我家主公此时正在祠堂,未及赶来接驾……”
“在祠堂?”南容澈闻言,眉心一攒,却道:“也好,那朕便去祠堂相见,你引路吧。”
总管听到天子竟要屈尊亲临朝臣家祠,慌忙说道:“这如何使得?还是请陛下在此稍待片刻,家仆……”话一出口已觉自己所言甚为不当,恰又撞上南容澈投过来的那不容迟误的冷鸷一瞥,当即吞音封舌,遵旨照办。
待来到靖国公府祠堂外,总管正自犹疑如何进去禀告主公,南容澈却先吩咐他退出院去,连着小笋也不得近前。
江骋听到祠堂门外有响动,不免惊奇,因府中早有规矩,此处不得轻易靠近。开门来看,却见南容澈神态俨然地立在门外,不禁脱口惊问道:“陛下怎会到此?”
南容澈脸色阴沉,先是默而不言,似在向对面之人施以威压又似在掩饰自己的情绪,继而说出的话却着实出乎江骋之意料:“朕听闻靖国公府的祠堂里藏着前朝秘事,特来一探究竟。”
江骋听到主君说出如此非同寻常的话,一时表情为之凝滞,然而其疑惑诧异的眸色却也只在片息之间便复如平素的坚毅深沉,一步迈出槛外而将家祠的门在身后掩上,向着主君郑重拜见并从容应对道:“臣驽钝,实不知陛下何出此言,敢情陛下明示。”
“好,”南容澈深望江骋移时,方又缓缓开口道:“靖远公,朕问你,先帝梅妃之遗灵安在?”
“先帝故妃嫔,自当从先帝于九天之上。”江骋毫不迟疑地回道。
“靖远公,朕一直以你为耿介直臣,你该知朕所言何指!”南容澈显然对江骋给出的回答十分不满,犀利而躁动的目光如同万千箭镞森然刺向江骋,进一步探询道:“梅妃之事,无论其情若何,当年父皇既然已有处置,朕便不欲深究。朕只问你,”话及于此,南容澈却又有些犹疑,他的喉结随着他的心跳急促地微微颤抖,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终于说出接下来的话,而声音却已不自觉地低了下去:“你不愿朕迎凌霜入宫,是否出于血脉伦常之虑?”
尽管南容澈的言辞说得隐晦,江骋自可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于是几乎惊得目眦尽裂。若不是他的忠君之志尚能让他清醒地认识到此时站在他面前说这话的是他的主君,他真恨不得当即一拳挥出去将这个胡言竖子打翻在地。
第二十五章 证真心臣祠立誓
自抑之余,江骋又且明白,自己此时若是顺着他的语意回答个“是”字,便足以打消他迎立凌霜为后的念头,亦可省去自己一直以来的担忧,然而他决然不会这样做。这不只是出于他的事君之诚,亦是出于对先皇当年护持之重情的由衷感念,更是不容有只言片语有损于爱妻梅氏的清誉。
于是径直回道:“臣不知陛下是被何人之谗言所惑,竟至生出如此不堪之疑!”江骋话虽如此,实则心下已然猜出主君此疑何来:
昔年之事,虽朝中尚有知情者在,却早已无人提起,除了太后,还有谁敢轻易言说这等“前朝秘事”呢?也只有太后因对他江骋和梅氏甚至于对先帝的积怨难平,以至于又将幽恨厌恶之情漫延到凌霜身上。这也是江骋不愿凌霜进宫的原因之一。而对于诸般陈年旧事,南容澈自然不明就里,江骋也并不想就此作过多的解说,或者去同太后辩明是非。
“臣不愿凌霜入宫,是因为臣最知其心性——她自幼率直孤清,目不容尘,绝非承宠深宫之质。臣既不愿见小女违背本性,屈居于列屋之一隅,亦不愿使她得享荣宠于一时而后有取厌于君之隐忧。陛下必欲降隆恩厚宠于凌霜,不若以其为外阃之信臣,使之得于疆场之上尽事君之义,亦使臣家无愧于先帝之厚恩,臣等父女有慰于亡荆之灵望,更无他求”江骋语真情切,折膝下拜道:“此臣披肝沥胆之言,唯愿陛下圣察。”
听到江骋对于他艰难一问的坚定否决之词,南容澈自感释然,心中无疑,容色大霁。而对于他后面所说的一番君臣大义之论却是不以为然。
见江骋拜倒在地,南容澈却就势躬身将其扶起,面上带着笑意,语气却不无遗憾地说道:“朕信得过明公,奈何公却信不过朕。”
靖远公听主君如此说,方欲解说,却被南容澈抬手制止:“靖远公无需多言。”南容澈的目光越过江诚看向其身后的家祠,继续说道:“朕今日既已来到此处,就请靖远公给朕一个明证心意的机会。”
说罢便转身过去推开了江家祠堂的大门,江骋阻止不得,只得随着主君走了进去。
既入祠堂,南容澈首先注意到的便是被一对瑞雪插梅瓷瓶衬在正中的那个灵位,醒目的陪衬似在宣示着这个灵位的与众不同,其上一列篆字镌刻分明——南晔江骋爱妻梅氏清雪之灵位。
南容澈的目光只在这个灵位上停留了片刻,却足以让他对这个不表诰命不加雅谥的灵位印象深刻。江骋尚未谙南容澈突然之间行此举是何用意,却见他先执嗣君礼敬功勋之礼,向着有功于社稷的列位江家先祖拈香祭奠。主君执礼在前,江骋自是不可有失臣仪,便也忙行大礼回拜,叩谢皇恩。
礼毕,南容澈方又转向江骋说道:“方才一问,是朕唐突了,累及先夫人令名,还请靖远公勿要介怀。”
“臣岂敢。”
南容澈只听江骋一句话便对凌霜的身份不再怀疑,自然也令江骋欣慰于主君对自己的容情与信任。
南容澈稍作沉吟,若有所思,继而唇角浮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转而问道:“朕听说先帝曾给凌霜赐字“思暖”,靖远公以为是何用意?”
“先帝因觉臣为女取名‘凌霜’,其寓意过于冷傲孤清,故赐此字予以襄补。臣固知此乃先帝之殊恩,亦是对臣等之勉励。”江骋用以回答主君之词甚是恭肃,而脑海中却不禁浮现出先帝赐字时的情景——
当时江骋对这个小字可并不满意,坚决反对道:“这‘思暖’二字与太子的表字如出一辙,臣实在觉得不妥,还是请陛下换一个吧。”
对面之人一面果断地洗墨搁笔,表示此字不可更改一面含笑说道:“有何不妥,忘寒思暖,天生佳配。阿骋,你那是什么表情,还不赶快谢恩?”
“只要陛下莫再打我江家女儿的主意,臣自是对陛下千恩万谢。”江骋一手抱着襁褓中的凌霜,一手提起笔来重新沾了墨递向对面。
对面之人并不接笔,却伸出手指轻轻揉着凌霜的小脸儿,依旧笑容可掬地说道:“小思暖,你爹胆敢违抗圣旨,朕将他削爵去职,发配到北漠去牧羊,好不好?”小凌霜也笑盈盈地眨巴着眼睛,在父亲的怀里手舞足蹈起来,十分欢脱可爱。
江骋看着自己臂弯里不争气的女儿,无奈地喘了口粗气,一直站在一旁浅笑的夫人梅清雪走过来,取过江骋手中的笔放于砚上,侧转身宛然行礼道:“谢陛下为小女赐字。”
……
“只是这样吗?”南容澈对江骋的回答似乎不以为然。而江骋则因回想起往事不免有些失神,对主君的这一句反问未作回应。
南容澈也并不在意,自陈所见道:“朕倒觉得父皇之意,应不只是为了提醒靖远公感念先帝之恩泽,而思报之于当代的。否则,美意妙寓之佳字尽有可取,何必非要是‘思暖’二字呢?”见江骋继续对以沉默,南容澈便径直明言道:“靖远公一向以坦诚忠直之名立于朝堂,但在朕立后一事上却故作懵懂无知甚至存心干阻,这是否有违先帝遗愿呢?”
“陛下所言实在令臣惶恐,”所谓的“惶恐”之下,江骋却是不卑不亢:“臣岂敢干阻陛下立后,臣之所为不过是关切小女择婿。即便先帝确曾有意为陛下预择后宫之选,也并不能左右陛下心之所好、意之所属,陛下自可……”
江骋一语未竟,却被南容澈接下来的举动惊得瞠目结舌,只见他一撩下裾折节半跪在当地,当即起誓道:“南晔嗣君南容澈今日在此向江氏列代功勋及靖远公先夫人立誓,朕决意迎江氏女凌霜为南晔国后,将废六宫列屋之制,断无恩驰宠衰之尤,一心相守,终生不负,如违此誓……”
“陛下不可!”面对如此意外之举,江骋半晌方才回神,心中大呼“这还了得”,急切之间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硬是将主君一把提了起来,紧接着退后一步,再拜稽首道:“陛下欲去臣之顾虑,臣不胜感激之至,然而陛下此举实在折煞老臣!况且立后之事关乎社稷,还请陛下三思!”
看着面前一身正气、大义凛然的国之重臣靖远公,身为主君的南容澈此时却感到很是无力:“朕不过是想得心爱之人相守,为何你们偏偏要生出这许多枝节。”南容澈长舒一口气以调整心绪,又道:“明公请起吧,朕实在无意胁迫你。不过朕也希望你明白,你的择婿标准,朕可以达到。”说罢再无多言,昂然举步出了江家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