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明白。但无论于君于友,子麒都必以肺腑之言相告,不敢相欺。陛下邀臣共坐,品茶推心,本就是因臣与陛下品味无二。”
“不错,”南容澈眉心微蹙:“既然品味无二,自然所见当无不同。”南容澈说着即从案下抽出一卷明黄诏书递与晏麒,径直明言道:“朕以为凌霜可堪南晔皇后之位,想来子麒应无异议。”
晏麒却并不去接诏书,不卑不亢地说道:“这正是陛下与臣不同之处。对于钟情之人,陛下可恃一国,臣却唯此一心。陛下要明旨立后,却只道凌霜堪不堪,可曾问过她愿不愿?幸得陛下待之以友,臣亦当告诚以报:今臣与陛下皆属意凌霜,然其心若何,非君与臣可自为左右,若凌霜倾心于陛下,臣定当为帝后尽忠;而若陛下欲以君威夺爱,恐怕凌霜亦未必应。”
南容澈不禁眸光一跳,他确实尚未确知凌霜的心意,甚至由于暖袋儿一事而不愿去求证,却又急于在她和晏麒之间划清界限。不知是不是身为帝王的占有欲作祟,南容澈不怒自威地望着晏麒,挑眉反问道:“你觉得她会抗旨吗?”
“或许不会。”晏麒的神态虽然仍旧镇定自若,实则心中并无十分把握,却毫不退避地迎上南容澈的目光,说道:“可陛下究竟是想让她遵旨入宫,还是想要她真心相付?陛下如此圣心独断,难免不会让人以为陛下想要的其实不过是靖远公之女手中握着的那把利剑。”
南容澈深望着晏麒半晌,终于将诏书收回置于案上,却转作无言一笑,说道:“子麒,朕的紫玉盏快要被你捏碎了。”
晏麒这才意识到自己握着茶盏的手因过分用力而筋络分明,指节发白。他轻舒一口气,将玉盏放下,方起身说道:“茶凉了,臣请告退。”
毓宁公主本来还在廊檐下左三步右两步地徘徊,忽见晏麒从殿中走出,便即时立住身子,轻声唤道:“晏麒哥哥。”
晏麒却只向着毓宁俯首一揖,既是见礼亦算告辞,也不再多说一句便自抬首阔步地去了。毓宁公主目送着晏麒的背影走出清心殿院外,却仍定定站在原地。
“公主,您不是要见陛下吗?”小笋见她好一会儿都站着不动,在旁提醒道。毓宁公主这才回过神来,转身进殿去与皇兄说话。
南容澈见毓宁容色郁郁地走进来,自先开颜问道:“宁儿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小笋子无礼,惹你不快了?朕这便罚他!”
小笋在毓宁身后俯首接话道:“小笋子哪有那本事能惹得着公主的,倒是上卿大人……”
“不许说晏麒哥哥的不是!”毓宁公主倏地涨红了脸,不待小笋说完便含怒喝止道。
“好了。”南容澈却开怀一笑,一面招手示意毓宁入座,一面将案上的诏书交予小笋收好,方又说道:“子麒方在朕这里喝了苦茶,正可清心明目,哪里会不适?”
毓宁听说,便又睁大了好奇的眸子,问道:“皇兄请晏麒哥哥喝的是什么茶,宁儿也想尝尝。”
南容澈抬手在毓宁额前轻轻弹了一记,摇头笑道:“傻丫头,这种茶可不是谁都能喝的,你还是不尝为好。”
毓宁不明所以,嘟着嘴揉了揉眉心,哼道:“皇兄真是小气!既然这样,有一件要紧事是不是告知皇兄,我也要再斟酌一下了。”
“好啊。”南容澈对于毓宁口中所谓的要紧事似乎并不在意,却转向小笋说道:“朕记得子麒说过不喜欢斤斤计较的女子,可有这话?”
小笋当即会意,附和着主君道:“正是正是。”
毓宁听了,暗暗将唇瓣一咬,断然启齿道:“皇兄可知,母后要册立姈姝姐姐为皇后,已经行过纳吉之礼了?”
南容澈闻言眉峰一耸,面上笑容顿散,瞬间变色。
“这这……”小笋更是大吃一惊,登时冷汗淋漓,面向主君跪地叩首,自先请罪道:“小笋子事君不察,请陛下降罪!”
“母后竟然瞒着朕,私行立后之事?”南容澈在案前豁然起身,并未理会小笋,却先向毓宁问道:“你如何知道?”
毓宁便认真回道:“母后曾同母妃商议纳征告期之事,且说皇兄日来政务繁忙,已将此事全权交予母后料理。而母妃因想到立后之事虽然向来由后宫主持,但毕竟关乎国体,皇兄应不会无一语过问的,且母后又多番叮嘱切不要惊动皇兄,是故觉得有些蹊跷。不知君意如何,恐怕终是不妥,但太后懿旨鲜明,母妃不敢有违,只有把她心中所想向宁儿说说罢了。宁儿听了也自犹疑,所以不得不当作一件要紧事来说与皇兄。”
小笋在旁细听了这一番言语,忽然灵机一动,想起凌霜那日沉郁的神色以及她所说的“会如期递上贺表”的话,当时便觉得“贺表”一语不知从何说起,而自己未及细问便被主君唤回,也就没再多想,而此时思前想后,方才恍然,想必那日平朔将军言下所指,便是此事吧。
可是主君却没有给她说出此情的机会,还让她误会是陛下要立晏姈姝为后……小笋想到此处,只觉后背冷汗涔涔——那日因见圣心不悦,小笋自思还是少言为妙,却未想到一时疏忽,险些误了大事,若不是毓宁公主来说,这事情可就更糟了。虽然太后私行立后到头来必是竹篮打水,彼意欲立而存之,主君亦可黜而废之,可若是平朔将军因此对陛下敬而远之,自己恐怕也不会有好果子吃了。
第二十一章 错承旨阙下待罪
小笋思来想去,与其等着主君事后发觉,不如眼下趁早交代,于是期期艾艾地说道:“陛下,公主这么一说,倒给小笋子提了醒儿,想想那日平朔将军进宫应该也是为了这事儿,不过陛下当时以为是……”小笋子说到此处,不由地瞥向毓宁公主,也就没指明暖袋儿的事,只接下去说道:“将军因见陛下态度坚决,甚为不悦,还引咎说自己思虑太过,逾越了本职,还说……”
“还说什么了?”南容澈满面阴翳,急切而懊恼地追问道。
“还说她会,会如期给陛下,递上贺表……”小笋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话说完,又攒起了浑身的气力等着那一声霹雳随时从自己头顶炸响,却还是未能受住主君踹在他肩头的一脚,当即歪倒在地,又赶忙自己爬起来跪伏如前。
“混账!你早干什么去了!”南容澈厉声斥道。
一旁的毓宁公主被南容澈突然的震怒惊呆了,她还从没见过皇兄发这么大的火,半晌才回过神来,眨巴着眼睛怯怯地唤道:“皇兄……”
南容澈看向受惊的毓宁,似乎瞬间收敛了怒火。他瞬目片刻,便下令道:“速传任道远来见朕。”
御使到来之前,礼部尚书任道远尚在府中和他的夫人说着“家常话”,只是这些话却是非同寻常,若是被外人听了去恐怕还会变成性命攸关的妄论。
任夫人一边伸手将一颗蜜饯送到任道远口中,一边笑说道:“昨日多侍郎的娘子来,说是她已经备好了厚礼,邀我同往襄国公府献贺呢。我想着这迎后的事,目下虽然看起来是顺理成章,可晏家千金毕竟还未入中宫,这么早赶着去献贺道喜,恐怕不妥,也便没应她。”说着又用绢帕轻轻拭去粘在任道远嘴边的糖霜,继续道:“此事你真个不用去问问陛下的意思吗?前时你不是还说,看得出陛下对平朔将军情有独钟,怎么突然间却要立襄国公之女为后了呢?”
任道远不耐地将眉头一皱,说道:“为臣者遵旨办事便罢了,既然已有明旨在前,又何必再去虚费唇舌?”
“虽说是遵旨,可究竟是遵谁的旨呢?太后的懿旨与陛下的圣旨,只怕不好等同看待吧?”任夫人的神情不无担忧,俯身靠近任道远,继续道:“你别怪我多嘴,我总觉得此事怪异,一提起来我这心里就慌得很。每次传旨都是太后遣人到府,甚至特意说明不必再以此事烦扰陛下,一应遵照慈安宫旨意执行即可。可这毕竟是为陛下立后,怎么陛下倒似无暇过问了?”
“真是妇人浅见!”任道远抬手揉了揉额角,便向椅背上倒去:“说不得圣心难测,难道主君有什么令人不解的举动,做臣子的便要去问着他吗?况且兹事体大,本就不是由陛下一人圣断独裁的。陛下虽似对平朔将军有意,即便可以不从太后之愿,也不能不顾及宗室和朝野之议。说什么只立一后,不再选妃的话,总不过是陛下一时高兴罢了。”
任夫人听后,沉吟了一会儿,尽量压低声音道:“难道是因为前些日子安旸候之女自经一事传到了宫里,使陛下改变了初衷?听闻京中不少贵胄之女因一心等候陛下选妃,因而及笄而不适的。这些女孩儿一听到陛下只立后不纳妃的旨意,且又见恩宠独炽的也不过就那一两个人,便有像安旸候之女那般灰心求死的了。这么说,陛下为了安抚朝臣,竟又决定选妃了?可是,”任夫人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解:“即便如此,为何就能立襄国公之女为后呢?若然竟要以平朔将军为妃,靖远公怎会无异议?”
“以平朔将军为妃?”任道远闻言不禁从鼻中哼出一声轻笑:“亏你想得出。她可是半面夜叉,怎能居于后宫呢?据说前几日便有斥候进出靖远公府,说不定边事将有异动,平朔将军不日便会再被调离京师,这立后选妃之事,应不该是靖远公父女目下所虑吧。”